作者:方廣錩 發佈日期:1996年2月
接:評《大正新修大藏經》之一
上面對《大正藏》優點作了簡要評述,難免有挂一漏萬之處。但僅就上面所述,也可知《大正藏》之受歡迎絕不是偶然的。因為它是一部以現代學術思想為指導而編纂成的最富學術性、最實用的佛教大藏經。當然,《大正藏》編成至今已有半個多世紀,站在當今的學術立場上回顧,也可以發現《大正藏》也存在不少問題,值得我們引為鑒戒。我認為,除了上面已經涉及的若干問題外,《大正藏》還存在如下一些問題:
一、選篇標準問題
一部大藏,就編纂者而言,總有一個選篇標準,亦即哪些典籍入藏,哪些典籍不入藏。我認為這個問題也是“藏經組成三要素”之一[5]。《大正藏》的選篇標準是什麼呢?
從歷史上看,寫本藏經的入選標準至唐釋智升而大體確立,基本可以歸納為兩條:(一)、凡屬翻譯的域外典籍,一概收入。由這條標準又衍伸出兩點:可疑的、假託的一概不收,亦即疑偽經不收;雖屬外道典籍,但因其亦屬翻譯,故也收入。(二)、凡屬中華佛教撰著,僅收史傳、音義、目錄、法苑、儀軌等所謂“於大法裨助光揚,季代維持,實是綱要”[6]的典籍;其他典籍,“雖涉釋宗,非護法者”[7],則一概不收。因智升基本不收中華撰著,故後人批評智升的入藏標準,稱:“經論雖備而章疏或廢,則流衍無由矣。”[8]為了彌補這一缺陷,便出現專收中華佛教撰著的別藏。
刻本藏經,大抵承襲前代的藏經而增益之。如《開寶藏》增入宋代譯經及天臺教典等中華撰著,《契丹藏》續增遼代佛教撰著等等。故後代的大藏經一般可以分為兩個部分:正藏與續藏。正藏承襲前代藏經而來,續藏為新編入藏。當然,大藏經非一人一時所編,情況非常複雜。上面所述的只是一般情況而已。如有的大藏經有正藏而無續藏,有的大藏經新增的部分與原有的部分不作嚴格區分,其間又涉及翻譯著作與中華撰著等,很難一概而論,在此亦不擬詳述。但作為一個基本原則,後代藏經一般均涵蓋被它作為底本或基礎使用的前代藏經的全部典籍而增益之。若有刪除,必有理由,如《契丹藏》之刪除《壇經》然。《中華大藏經》分上、下兩編。上編收入歷代大藏經之有千字文帙號部分;下編收入歷代大藏經之無千字文帙號部分及新編入藏部分。正是賡續了古代的編藏的這一傳統。
如果我們以“大藏經作為佛教典籍之總匯,收經應儘量齊全,起碼必須把古代已經入藏的諸種典籍全部收入”作為一個標準來審察,可以發現《大正藏》的編纂並不符合上述標準。[9]這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講:
(一)、歷代大藏已收而《大藏經》未收的:如《大正藏》以《高麗藏》為底本,但《高麗藏》原有的《新譯大方廣佛華嚴經音義》、《禦制緣識》、《禦制逍遙錄》、《禦制佛賦》、《禦制詮源歌》、《禦制秘藏詮》、《禦制蓮華心輪回文偈頌》等均未收入。此外,《高麗藏》不收,但被《大正藏》的主要校本《崇甯藏》、《毗盧藏》、《思溪藏》、《普甯藏》、《嘉興藏》所收的不少典籍,如《宋高僧傳》、《傳法正宗記》、《往生集》等均為《大正藏》所收;但同樣為上述諸藏所收而被《大正藏》排除在外的典籍卻又有數百部。那麼,《大正藏》剔除這些典籍的原因何在呢?
(二)、歷代大藏未收而《大正藏》收入的:《大正藏》前55卷正藏部分收入不少歷代大藏經均未收的典籍;其實,與這些入選的典籍水準相當的典籍還有不少,卻又沒有被選入。那麼,上述典籍被入選的標準又是什麼呢?
由此看來,《大正藏》並沒有採用歷代編藏的傳統選篇標準,而是訂立有自己獨特的標準。這當然也無可厚非。但它的選篇標準是什麼呢?筆者寡聞,至今沒有見到有關資料,但幹瀉龍祥的回憶大概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幹瀉龍祥在《大正新修大藏經之新修意義與經緯》[10]中這樣說:在大正十一[11](1922)7月的一次聚會上,高楠順次郎介紹了《大正藏》的編纂原則:(一)、以麗、宋、元、明四藏及日本古寫經、敦煌文獻進行校對;(二)、對校梵、巴原典;(三)、打破傳統的大藏經結構體例,按照學術原則重新分類,以反映佛典思想的發展與文獻的變遷。在當年11月的“新修大藏經編纂最高會議”上,與會者確認了上述三原則,列出諸分類部目並認領任務。大正十二年(1923)1月,按照上述分工開展實際工作,並決定增加一條新的原則,即(四)、增收敦煌文獻、日本古寫經、續藏中的優秀典籍及日本諸宗要典。至該年3月,完成了“入藏目錄”。
也就是說,在編纂者的心目中,最初的注目要點,是進行認真校勘與確立新的結構體例。至於選篇標準問題,並沒有被納入議事日程。而後選篇的實際工作,或標準的實際掌握,是由負責諸部的編纂者按照自己的理解分頭完成,最後由高楠歸總。要編一部大藏經,事先卻沒有確定統一的選篇標準,說來實在令人驚詫莫名。然而事實又的確如此。這樣一來,出現前面所述的的情況,即大量已入藏典籍未能收入,而收入新入藏典籍時畸輕畸重,自然就是難以避免的。
我認為,價值觀念因時而異,因人而異,這是完全正常的。但作為佛藏編纂者,切忌以個人的標準來取捨佛典。如果當年智升不把大量的注疏、疑偽經等屏除在藏外,則能夠為後代保留多少珍貴的資料!前人有前人的時代局限,我們不應該用今天的標準來苛責前賢。但是,現代的大藏經編纂者,是不是應該牢牢地汲取這個教訓呢?
二.結構與分類問題
前面談到,《大正藏》在結構體例方面頗有創新,這種創新應該肯定。但是,今天看來《大正藏》的結構也存在不少問題。這裡以經部為例略作評述。
《開元釋教錄·入藏錄》把經部分作大乘經、小乘經兩大類,在大乘經中,又依次分般若、寶積、大集、華嚴、涅槃等五大部及五大部外諸經。小乘經先列四阿含及其眷屬,然後羅列其他經典。《閱藏知津》也把經部分作大乘經、小乘經兩大類,在大乘經中,則依次分華嚴、方等、般若、法華、涅槃五大部。在方等中,又分方等顯說部與方等密咒部兩類。小乘經與《開元釋教錄》大致相同。與《開元釋教錄》比較,《閱藏知津》刪寶積、大集而增方等、法華。《閱藏知津》新設方等密咒部以收入各種密教經典,顯然是彌補《開元釋教錄》不為密教經典單立部類之缺陷。
《大正藏》分經部為十類:阿含、本緣、般若、法華、華嚴、寶積、涅槃、大集、經集、密教等十部。可以看出,它是斟酌、吸收《開元釋教錄》與《閱藏知津》而作的改造。
也就是說,就類目而言,《大正藏》新設的只有本緣部、經集部個兩部。本緣部所收為諸種本生故事集、佛傳故事集、因緣故事集與寓言故事集。當初主要供宣教之用,今天可稱為佛教文學作品之彙集。這一類目的設置,甚便於人們的研究與使用。但經論雜糅,甚為無理。至於經集部,則基本上是把大、小乘經中那些無法歸入上述諸類的經典統統收攏在一起而已。
審視經集部所收的423部經典,內容十分豐富,既有小乘諸部派的典籍,又有大乘各主題的典籍。但編纂者沒有對它進行細緻分析,只是籠統歸為一部。呂澄先生批評它“籠統蕪雜,本不足為法”[12],實為的評。無論如何,經集部的編排,沒有體現出編纂者原定的以藏經結構反映佛教“思想之發展與典籍之演變”這一學術目的。
《大正藏》在具體典籍的鑒別分類方面也存在不少問題。例如,求那跋陀羅譯四卷本《央掘魔羅經》雖然源出於《雜阿含經》、《增一阿含經》的有關章節,但已經屬於大乘經典,不應作為《雜阿含經》的異譯經收入阿含部中。此類例子還有很多,不一一列舉。
當然,藏經的結構、佛典的分類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需要長期努力,認真研究,不可能畢其功於一役。《大正藏》在這個問題上已經前進了一大步。《大正藏》之後,不少學者也在這個課題上孜孜以求。我相信,只要鍥而不捨地鑽研下去,這個問題總能得到較為圓滿的解決。
轉:評《大正新修大藏經》之三
[5]參見拙作:《佛教大藏經史(八——十世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3月,第4頁。
[6]《開元釋教錄》卷十三,《大正藏》,第55卷,第625頁中。
[7]同上。
[8]《大正藏》,第55卷,第1165頁下。
[9]《大正藏》分正藏、續藏兩部分,前55卷為正藏,所收為印度與中國典籍;後29卷為續藏,所收為日本典籍;第85卷為古佚疑偽部,以敦煌文獻為主。本節只討論前55卷與第85卷,不涉及日本典籍部分。
[10]載《大正新修大藏經會員通信》,第17號。
[11]原文誤作“昭和十一年”。
[12]《呂澄學術論著選集》,第三卷,齊魯書社,1991年7月,16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