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嚴法師:佛教、佛法、佛學
何謂「佛教」?
佛教指的是什麼?是根據佛陀的教導而建立信仰的一種教團型態,其內涵包括教理、教儀、教史和教團。教理是佛所教導的人生道理;教儀是佛教徒基本的生活儀範;教史是佛教傳承的歷史;教團是依據佛法而修行的團體。以上四者加起來,就稱為佛教。
有的人會問:「密宗算不算佛教?」「南傳算不算佛教?」「日本佛教算不算佛教?」這些當然都是佛教,凡是有其教理、教儀、教史與教團可追溯根據的,都屬於佛教。然而,假使有人據此稱說:「既然大家同為佛教,都是佛教的一家人,也就沒有所謂彼此之分了。」這種似是而非的說法是很危險的。
以一個企業集團來說,企業裡有母公司、子公司,母公司與子公司各司其職,有的負責上游的生產,有的執行下游的作業。也有的企業,採取橫向的部門畫分,設有科、部門,每一部門都各展其長。如果當企業在進行年度總檢討時,各部門糊里糊塗、馬馬虎虎,反正是一家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你的部門盈餘不少,而我的部門虧損,就把你的盈餘補我的虧損,大家的成果都相同。這樣好不好呢?如果是這麼算的,那就是糊塗帳!你的成果是你的,我的努力和我的開發還是我的,雖然彼此需要互通有無,但是糊里糊塗做成一筆糊塗帳,則是不應該的。
佛教也是一樣,現在佛教的傳承,主要有三個系統:南傳、藏傳和漢傳佛教,但是這三種傳承,已漸有差別。譬如藏傳和南傳佛教,並不特別主張素食,他們的出家人不忌葷食,南傳佛教和日本佛教可以吃魚,藏傳佛教雖不吃魚,可是其他的肉食或菸酒,則不在戒律之中;也有一些傳承,是可以成家、帶家眷的。在這種情況下,仍然可說南傳、藏傳和漢傳佛教無所差別、是一樣的嗎?而我們也可以接受或承認嗎?如果我們承認,就好像是說漢傳佛教也可以吃葷、帶家眷了,這也是糊塗帳!也就是說,整體佛教之中,有共通性的部分,也有差異的存在。
何謂「佛法」?
佛法主要是強調修持、實踐的面向。依據佛陀的教法而修持、實踐或實證,便叫作佛法。佛說:「一切法皆是佛法。」佛說魔法,魔法即佛法;魔說佛法,佛法也就變成魔法。現在世界各地都有一些附佛法外道,譬如在臺灣,就有幾十個人、幾十個團體;在西藏,「雄天護法」是附佛法外道;在南傳地區,如泰國,有一個很大的團體是附佛法外道,他們提倡的修行思想和方法是沒有佛法根據的,但是因為他們在泰國的勢力龐大,所以連僧皇也拿他們沒有辦法,可是在全國性的佛教會議場合,是不會安排他們的席次的。
而根據佛說的法義來修行,修行之後再回過來用佛說的法義證驗自己的修行經驗是否正確,這就是佛法的修證。舉例來說,明末的憨山大師在修行禪定法的過程中,得到了一些修行的經驗,可是他不敢就此確定自己的修行是否如法,直到他讀了《楞嚴經》,一經對照、驗證之下,才確定自己的修行是正確的。這就是根據佛法來修行,然後把修行所得到的經驗,也可說是證悟,再回過頭來以佛學義理重複驗證。
在禪修過程中,有種種的身心反應是很正常的。《楞嚴經》即說,禪修過程中會產生一些魔境;《摩訶止觀》也指出,修行中會發生種種的身心現象。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沒有佛法的依據,也沒有修行老師的指導,修禪的人不知揀擇,就會把這些身心現象當成是聖境,那就是修了外道法、發魔了,並不是真正在修證佛法。
一切法皆是佛法,這是沒有錯的。可是,佛法有的時候講「有」,有的時候講「空」;有的時候講「性」,有的時候講「心」,也有的時候講「理」。我們看到禪宗許多大善知識的語錄,好像他們是瘋瘋癲癲的一群人,你說有他說沒有,你說空他說有,你說有他說空,你說有他說無──講的話好像都是瘋瘋癲癲的,這是什麼原因呢?
這就是說,佛法是活用的,佛法不死於句下。如果你認定這一句才是佛法,而死命地抱定它、認定它,那就落入執著的胡同了!禪宗有個公案,講馬祖禪師跟他的弟子法常之間的故事。法常首次去拜晤馬祖,就向馬祖請法:「如何是佛?」馬祖說:「即心即佛。」法常當下開悟,然後就下山度化人群了。過了不久,馬祖想試探法常是否真的悟道,於是派另外一個弟子到法常那裡傳個訊,說馬祖禪師的講法改了,現在是講的「非心非佛」。法常聽了以後,只說:「唉!不管這老頭子講什麼,我只管它叫『即心即佛』。」馬祖知道了,便說:「梅子熟了!」那也就是說,法常自己的經驗是不受動搖的,不因他的師父態度改變而改變,而他的師父,態度真的改變了嗎?並沒有啊!
禪宗還有一個趙州從諗的公案,有人問趙州禪師:「狗子有沒有佛性?」趙州回答:「沒有。」這句話很奇怪,大家都知道眾生有佛性,為什麼趙州講狗兒沒有佛性?這是什麼原因?
佛法是活學、活用的,佛法不死在一句話下。如果你學佛只學得抱住一句話,不知變通,死在一句話下,那你學佛就沒有希望了。
為什麼學佛不死在一句話下?那是因為每個人的程度,隨時都在改變,很可能今天的程度跟明天不同,明天的程度也可能跟後天不一樣;不一樣的程度,對於佛法的體驗也就不同。
佛法是讓人實踐的,不是個人的經驗可以解釋,如果用個人的經驗來詮釋佛法,那是很危險的。這樣該怎麼處理呢?有兩種方式,一種是請過來人、大善知識印證;另外一種,是依據佛經的教義做為驗證,但是找經典也要有程度,程度差的人看到某一句經文,正好是他所需要的,就把這一句經文當成是他的修行經驗,這是有問題也很危險的。
何謂「佛學」?
「佛學」這個名詞,在釋迦牟尼佛的時代是沒有的。佛滅度之後,後人為了研究佛的教導,而把佛教的教史、教團、教理和教儀,當成文獻資料進行彙整、分析和研究的成果,就稱為「佛學」。
既然佛學是關於佛教種種之研究,是否也可用於佛法的研究呢?這是不能的,佛法不是用來研究的,而是用來體驗和實踐的,如果有人說:「我在研究佛法。」那說的是外行話。
「佛教」之學,如教史、教團、教理和教儀,這些都可以研究,都可找到文獻史料。
例如古今中外許多學者對於佛教的詮釋、留下的文字記載或實物;後者如石窟佛像和壁畫,以及文物、法器等,皆可從事研究。例如就有專門研究《法華經》版本的學者,但是如果要專門研究《法華經》的修行,那就很困難了,因為修行的層次和經驗,只有實際的修證者才能知曉,不是任何人憑著某些語言文字,望文生義、斷章取義就能理解的。
佛學又分為很多的學派,例如天台學、華嚴學、唯識學等,這是學者們各自深研某一領域,漸次形成的宗論學派;在各個學派之中,尚有不同的支派。以中國的天台學為例,就有「山家」、「山外」兩派之說,唯識學則有「新譯」與「古譯」的不同。「新譯」是屬於玄奘的這一系,「古譯」則屬於真諦三藏那一派所翻譯的經典;但是他們共同的源頭都是從彌勒、無著、世親菩薩等一脈傳下的,只是後人為了研究,而有「新譯」與「古譯」的分歧。這是因為不同的立場、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思惟法,而出現了不同的宗論學派,都是屬於佛學的範疇。
佛學的研究,是與你用多少心、看多少書成正比的;當你用心愈深,書看得愈廣博,所知道的佛學也就愈通徹,做出來的學問也愈牢靠。
可是,佛學一定可靠嗎?
在我還沒有去日本以前,我認為所有的經論都沒有問題,可是我到日本留學以後,聽到許多日本學者提出偽經論,論述哪一部論非龍樹所作、哪一部論非彌勒所傳……等,這些都是學者們的見解。此外,在我還未出國前,我不知道國際佛學有所謂「大乘非佛說」的爭議,這對中國佛教徒來說實在是大逆不道之事,大乘佛法怎麼可能非佛所說!為了這個爭論,印順長老花了很多的心血提出論辯說:「大乘非佛所說,還是佛法。」這些都屬於佛學,是一種研究的學問。
我是學佛的人,時時要用佛法!
以上我解釋了「佛教」、「佛法」與「佛學」這三個名詞,希望大家能夠有清楚的認知。我現在想問各位:「研修學院的學生,主要致力於什麼?」就是佛學嗎?有的人寫了厚厚的一本書,把各家、各派、各宗的修行方法,全部集結一起,自以為很有學問,其實很糟糕!這就等於把青菜、蘿蔔、豆腐,加上各種葷素,通通放在一個鍋子裡煮,起鍋後還自我稱揚:「看!佛法多豐富啊!」這種大鍋菜的料理法,只會讓人眼花撩亂,無從取用。也有的人,把各種修行方法拿來比較。佛法不是拿來比較的,法義、理論可以研究,佛法是不能比較的,評比哪種佛法層次高,而哪種佛法層次低,這是很奇怪的!
舉個例子,越南有兩位非常知名的法師,一位是一行禪師,另外一位是清慈法師,我曾經請教他們修行的方法。一行禪師說:「我看的經典不多,只看了《心經》、《金剛經》和《壇經》,我在修行的時候,只知道掌握經典的精神,常常經典裡的一句話、兩句話,就讓我非常受用。」清慈法師也講得很清楚:「我只知道《金剛經》和《壇經》,禪法得力於《壇經》,義理受惠於《金剛經》。而我真正得力的,就只有兩句話:『不思善,不思惡』,我就是抱定這兩句話修行,也不知道有沒有開悟,但是對我很有用。」這就是根據法義,而變成一種佛法修證的要門。佛法不是用來研究的,一進入研究的時候,修行就無法深入、無法著力了。
因此,我剛才問大家:「研修學院的學生,主要致力於什麼?」就是希望大家了解,我們是培養服務社會的宗教師,以及宗教的修證人才、文化人才,這三種都需要。如果僅僅從事佛學研究,這不是我們辦學的目的;如果不清楚佛教的教史、教理、教儀與教團,很可能會變成一個無知的佛教徒。我們最高的目標是佛法.修持佛法、運用佛法、用心於佛法。我們的心,要經常貼熨著佛法,就像清慈法師只抱著兩句話:「不思善,不思惡。」這樣的修行,就能不複雜、不麻煩。
時常把心放在佛法上,才是真正的學佛。過去我有一位弟子在圓山臨濟寺白聖法師的佛學院讀書,這位徒弟很聰明,看書看得很快,理解力也很強,後來我問他們的教務主任:「某某法師,我這個徒弟要請你多照顧,他很聰明的,就是心不踏實。」他說:「對!你這個徒弟,法不染心,他的心跟佛法是不相應的;他能講能寫,但是他的心跟佛法是不相應的。」
所謂「法不染心」,就是沒有根據佛法修行。請問各位,如果專念一句「阿彌陀佛」,算不算用佛法?專注於呼吸、調呼吸,是不是在用方法?如清慈法師所說,在任何狀況下「不思善、不思惡」,這是不是在用佛法?這些都是方法。相對的,凡事計較得失,就是法不染心,心不受於法。
《金剛經》講:「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可是這有一個前提──要先安住於法,心安住於法,才能夠根據佛法來修行。假使有人辯稱,因為《金剛經》講「無住生心」,所以我不執著。那是不對的!這是在跨空步,當你跨空步的時候,不小心就有可能掉落萬丈深淵。
修學佛法,要步步踏實,要心安住於法,安住於修行的方法。所以無論是在家居士或出家法師,必須經常把心放在佛法上,告訴自己:「我是學佛的人,時時要用佛法。」如果我們用錯了心,有很好的學問,思想也敏捷,就是無心於佛法,這就不是在學佛了。我們看到有些學者,特別是文史哲專家,他們多少會看佛教的書籍,也或許能講說著述佛學,但是他們自己卻不用佛法,這是非常可惜的。
今天所說的三個名詞:「佛教」、「佛法」和「佛學」,其中尤以佛法最重要。現在大多數的佛學院學僧只注重佛學,或者也略讀了一點佛教概論,可是對於佛法的實踐卻不關心、不用心,法不染心。這樣,對於他們自己的安身立命、對社會的淨化、對大眾的倫理教育都是有問題的,而自己的所學和品性、品德的提昇沒有關係,這將會是很危險的。
現在我正在做的一些事,表面上看來好像和佛法無關,事實上卻是密切相關的,例如「心五四」、「心六倫」運動都是佛法。所以希望諸位都能心安住於法,修學佛法、實踐佛法,對眾生多一些慈悲心,對這個社會多付出關懷心,這樣才能體現佛法的真義。
.轉載:二零零七年十月二十三日,聖嚴法師於法鼓山世界佛教教育園區國際會議廳「專職菩薩精神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