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達摩祖師/佛光山佛陀紀念館
星雲大師:禪宗的修持方法
一、禪的時代意義
自從達摩祖師西來,將禪的要義傳入中國之後,經過慧可、僧璨、道信、弘忍,傳至六祖惠能,一花開五葉,禪在中國本土遂開出燦爛的花朵,成為中國佛教的重要宗派之一。禪的思想,不僅影響佛教界,以及中國哲學思想的發展,甚至影響宋朝的儒者,修禪學儒,掀起異於先秦儒家思想的新儒學運動;禪,為宋明理學注入了新的生命。
中國佛教的八大宗派,在歷史上都曾經盛極一時。譬如華嚴、天臺、法相、三論宗等,皆曾為上下朝野所喜好,但是這些宗派或者因為教理高玄,不容易為一般民間所接受;或者缺乏繼承弘傳的人才,而漸漸式微衰弱。只有禪宗和淨土宗,隨著時代的遷移而更加興隆。尤其現代,文明過度進步的西方,也紛紛轉向東方的禪,來找尋他們精神上的資糧。
在現在這個複雜紛亂的社會生活裡,我們每一個人都需要禪定的力量,來安頓浮蕩不定的身心。二十世紀以來西方文明的巨浪,席捲整個世界,機器的運作,加快了人們的腳步,物質的增產,刺激了人們的享受欲望。人們隨著機械、電子的轉輪,馬不停蹄地汲汲於營生糊口,而忘記停下腳步來看看自己;生活競爭的激烈,人和人之間的疏離感愈來愈嚴重,感官的過度享受,使人們麻醉了自己的性靈,虛無、失落,遂成為這個時代的時麾名詞。針對這樣的時弊,禪,實在是一劑最好的藥方。
修行禪宗,最主要的目的是明心見性。所謂明心見性,就是認識自己,認識自己樸實未染的本來面目。說起來很悲哀,我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高興的時候,覺得世界是美麗的;悲傷的時候,看花兒也在落淚;生氣的時候,看到什麼東西都討厭。心理學上將我們的心分成幾種「我」,究竟生氣時的我和悲傷時的我,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我呢?我們如果不能認識真正的自己,只有被外在的環境所駕馭,輪轉不已,永遠無法得到安寧。因此我們必須透過禪的修學方法--迴光返照,來反觀自己的自性,認識自己的本心,以求得心靈的真正解脫。
那麼,如何才能明心見性,找回自己的本來面目?最重要的是必須放下我執、我見,拋棄一切的迷妄、分別,才能超凡入聖,進而凡聖俱絕,頓入禪的核心之中。
二、禪宗的修持方法
禪宗不同於一般世間的思想,它不重視知解而重視實踐,所以不可用一般的見解來接受禪。禪宗的修持方法,乍看起來有時似乎很矛盾,有時又非常不通情理。不瞭解禪的奧妙時,禪師們的接人應答,看起來像兒戲,若能體會則個中充滿了禪機、禪趣。
(1) 生活修行.身心參透:
禪就是生活,日常生活的搬柴運水、喝茶吃飯,無不蘊藏無限的禪機。因此龐大士說:「神通並妙用,運水及搬柴。」
禪,從印度傳到中國以後,中國禪宗的祖師們,為了適應中國的民族性格、風俗習慣,將印度注重習定冥思的思想,融入日常生活之中,而開展出中國獨特的講求作務精神的禪風。四祖道信禪師,首先唱出「行住坐臥,無非是禪」的劃時代宣言。到了百丈禪師更創建叢林制度,而樹立「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作務精神,提倡刀耕大種、服田力穡的農禪生活,把禪的精神,深深地植根於大地之中;從心臟的跳動、手足的操作,來體會禪的妙趣,喚起真如本性的覺醒。
禪的精神,並不局限於打坐的禪堂,在二十四小時裡,舉手投足,揚眉瞬目,都充滿了禪的妙趣;禪的消息,並不僅僅在斂目觀心的禪定中,日常的著衣吃飯、走路睡覺,都透露著禪的妙機。生活中的禪,是將寂靜的禪定工夫,攝入日常的勞動之中,而達到動靜一如的境界。禪,是從瑣碎的事事物物中,以整個身心去參透宇宙的無限奧妙,是化偉大於平凡、化高深于平淡的修持。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無一不是明心見性的資糧。
唐朝的羅漢桂琛禪師,為玄沙師備禪師的法嗣。有一天禪師在田中蒔草播種的時候,來了一位雲水僧,禪師問這位行腳的出家人:
「你從那裡來呀?」
「我從南方來。」行腳僧回答。
禪師一聽,這個人是從南方來的,南方是禪學興盛的地方,於是問他:
「南方的禪法怎麼樣呢?」
「商量浩浩地。」行腳僧回答。意思是說,南方研究禪學的風氣很盛,大家熱烈地討論著。
「那也不壞,但是不如我這裡耕田播種,篩谷作米,讓大家都有飯吃。」雲水僧心想:「禪師怎麼不看經、不禪坐,而從事一些芝麻瑣碎的工作呢?」於是問道:
「和尚,您不從事研究教化工作,那麼您自身如何出三界?又如何去救度眾生呢?」
洞察敏銳的桂琛禪師,機鋒相對地反問:
「你所謂的三界究竟是什麼東西?」
禪師是住在三界之中,照樣吃飯睡覺,而不被三界的物欲所染。是住而不住,不住而生其心的當下肯定,自然非雲水僧心外別求出離三界的見地所能匹儔。
《六祖壇經》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佛法不在遐遠,佛法在我們日常生活中俯拾即是。禪門裡,以日常生活的作務為因緣而悟道的例子甚多。譬如六祖惠能本身,也是在碓米房中,悟出無念、無相、無住的道理。趙州從諗禪師依止南泉普願禪師座下,他曾經數年擔任火頭的工作,料理大眾的飲食。有一天,大眾都到菜園工作,突然聽到廚房傳來趙州禪師的喊叫聲:「失火了!失火了!」大眾緊急地趕到現場,卻看到趙州緊閉門牖,任大家如何勸誘,都不肯出來。正在危急萬分的時候,南泉禪師趕到,從視窗遞進一把鑰匙給趙州,趙州才開門讓大眾進來,把火撲滅。這則公案是說:吾人內心無明煩惱的火焰,不是外來的清水可以撲滅的,必須以內在覺悟的力量,才能夠熄滅。
對禪師們而言,禪活生生地充塞於宇宙之間,禪就是生活,生活就是禪,日常茶飯、如廁沐浴,無一不是般若和禪定的風光。
(2) 提起疑情.棒喝見性:
每個宗教都強調信仰,譬如基督教、天主教說:「信仰上帝,就能得救。」佛教和其他宗教一樣,也注重信心的培養。有了信心,才能深入佛法的大海;有了信心,才能長養求道的根苗。但是佛教不同於其他宗教,除了重視信心的培養,更注意疑問的提起。
平常我們稱讚某人很有學問,其實「學問」就是學習發問的意思。科學上許多偉大的發明,哲學上不少崇高的思想,都是從我們平時引以為常的事物之中,產生疑問而發展形成的。譬如牛頓坐在蘋果樹下,看到蘋果掉在地上,引起疑問,因此發現地心引力的道理;瓦特看到沸騰的水氣,掀開了水壺的蓋子,迷惑不解,努力研究,終於發明瞭蒸汽機。佛陀未出家前,出遊四海,看到人類生老病死的現象,促使他開始探討痛苦的來源,終於找出解決痛苦的方法,為宇宙帶來了無限的光明。
疑問是發明的原動力,真理是不怕探討的。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我們對於事物,不懂得去發掘問題,啟發人類特有的自覺能力,充其量也不過和其他動物一樣,行屍走肉而已。古人說:「為學,則不當疑處應疑;做人,則當疑處不疑。」疑問如同撞鐘一樣,力道愈大,聲音愈響亮;疑問愈深,答案愈精闢,因此佛教說:「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如果對生命的意義希望深一層的瞭解,就必須培養提出疑問的態度。禪宗的公案對答、參話頭的方法,正是提起疑情最高度的表現。
有一位雲水僧請教馬祖道一禪師說:
「什麼是祖師西來意?」
禪師招手叫這位雲水僧靠近身邊來,然後出其不意地打他的耳光說:
「六耳不同謀。」
「何謂祖師西來意?」是說初祖菩提達摩千里迢迢,從印度來到了中國,究竟傳來什麼佛法,也就是說佛法的奧義、禪的真髓究竟是什麼?其實,佛法妙意,如同三個人交頭接耳商策事情,消息已經不徑而走,宣洩無遺;佛法的大意書早在人人腳下、日用之中,而對方愚癡不明,還追問不舍,難怪要挨打了。禪宗在疑問對答中,找到了解答,語錄問答的方法,遂成為禪宗特有的入道法門。
在禪宗,有時候不近情理的打罵喝斥,也是接機的重要方法。譬如有名的德山棒、臨濟喝,就是以無理來對待有理,以棒喝去除我們無始以來根深蒂固的妄執、我見,而顯現清淨無染的本性。因此禪的教學法,有時看似混亂,但是混亂中有哲理;有時視如矛盾,但是矛盾中有統一。
有一次,藥山惟儼正在禪坐時,來了一位行腳的出家人,看到靜坐中的禪師就問:
「你在這裡孤坐不動,思量一些什麼事情啊?」
「思量不思量。」禪師回答說。
「既然是不思量,又如何思量呢?」這位行腳僧不放鬆地追問。
「非思量。」禪師針鋒相對地回答。
這則公案從一般的理論上看,既思量卻又不思量,似乎互為矛盾,其實有它的道理。意思是說:禪雖然不是文字知解,主張言語道斷,但是透過文字知解,可以把握禪不可言說處的真髓,也唯有超越知識見解上的執著,才能探驪得珠,體會到真正的禪味。
在禪宗裡,尋師訪道、參究佛法要意的公案比比皆是。禪師們不但禪坐、作務是修行,甚至擠眉弄眼、打架相罵也是修行。而這一切無非是要打碎我們的無明煩惱,呵斥我們的迷妄執著,而收到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大機大用。
3.打坐觀心?坐斷乾坤:透過禪定的工夫,顯發我們的真如佛性,自來為各大宗派共行的修持法門。禪觀的實踐,在佛陀時代,即已普遍地盛行於當時印度一般的思想界,譬如六派哲學的瑜伽派、數論派等,都非常注重禪定。佛陀本身未證悟之前,也曾經過六年禪定工夫的訓練,最後在金剛菩提座下,進入無上甚深的禪定之中,終於夜睹明星,而證悟因緣生滅的真理。因此佛陀的正等正覺,和禪坐有著密切的關係;禪坐是吾人徹見本性的要門。
達摩祖師西來東土的時候,曾經獨自一人在嵩山頂上面壁九年,在禪坐中,靜靜地渡過了他的一生;從身體的力行實踐裡,細細地咀嚼禪的真髓本味,並且把禪的醍醐妙味,遍灑于中國全土。因此宋朝的宏智正覺禪師讚歎他:「寥寥冷坐少林,默默全提正令。」
宋朝的天童如淨禪師受到禪坐思想的影響,極力提倡坐禪,首先提出「只管打坐」的見解。日本的道元禪師跟隨他學禪,遂將禪師的思想移植於東瀛,而開創日本曹洞宗「只管打坐」的獨特門風。除了如淨、道元兩禪師的提倡打坐,當時更有宏智禪師提倡「默照禪」,主張端坐內觀自性,以徹見諸法的本源。由於如淨、宏智等人的推弘,中國的禪風,遂從六祖惠能以來,一向注重觀照本性的心證,一變而為在「赤肉團」上用功夫的身行,打坐於是成為禪門入道不可缺少的實踐方法。
其實對禪定的注重,並不限於佛教。平時我們勸人要冷靜;慌亂的心冷靜下來之後,才能好好的思考問題,這好比在一池混濁的潭水投入一顆明礬,池水則清澈乾淨一樣。事實上,冷靜就是禪定功夫的表現。儒家的《大學》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能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荀子也認為人生最高的境界,為達到「虛、一、靜」的寂靜世界,這一切都說明瞭靜慮的修持,是我們安身立命的重要行門。
打坐,開始的階段,能使身體感到輕安愉快,心裡柔軟篤實,功夫深了,忘失身心世界的時候,覺悟的道路自然開啟。我們只要用功夫,等到心湖的波浪靜止了,自然能夠湧現出朗朗的明月;紛亂的念頭平息了,清明的靈性自然顯現出來。
如淨禪師在他的語錄上說:參禪為身心脫落,不用燒香、禮拜、念佛、修懺、看經,只管打坐始得。坐禪不是沉思冥想,更不是呆默無為;坐禪有別於誦經拜佛,坐禪的人要拋棄萬塵,心無旁騖,一心以禪坐為最高無上的安樂法門,仿佛回歸自己本家一般,安然地穩坐於自己的法性之座,和十方諸佛一鼻孔出氣,遨遊於法界性海之中。
禪坐最終的目的,在求得身心脫落,把我們虛妄的分別心脫落盡淨,甚至連佛、覺悟的世界也蕩滌無遺。禪師們在寂寂的古剎、嫋嫋的煙火中,一支香、一支香地打坐,將他們的生命投注於禪坐之中,目的就是希望把動盪的身心、虛妄的世界坐斷消滅。在永恆無限的靜坐中,將清淨的本心,流入無限的時空,而達到不迷不悟、完全解脫自在的境界。
三、禪坐的方法
禪悅的妙味,好比「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只有親身體會才能明白。打坐經驗久了的人,不管林下水邊、岩洞塚間,都能夠安然入定;但是初學的人,最好選擇在室內,遠離吵雜的地方,比較能夠收到效果。室內的燈光不可太亮,以免刺眼;也不可太暗,以防昏睡。最好能擺設佛像,燃香供佛,以攝心提念。坐禪的位置,避免直接通風,以免傷風。
除了環境,飲食、衣著也要注意。吃完飯一小時之內,不宜打坐,因為這時血液集中於腸胃,此時打坐,既不合乎生理衛生,也容易昏沉。飲食不可過飽,也不可太餓,最好七、八分飽。衣著方面要寬鬆、舒適、柔軟,以免妨礙血液迴圈。睡眠要充足,以免昏沉入睡,浪費寶貴時間。
做好上面的預備工作,便可以開始打坐。禪坐分為三階段,即調身、調息、調心。智者大師的「小止觀」對此有詳盡的解釋,可供參考。以下僅簡單介紹:
第一、調身。
首先要盤腿,盤腿分為單盤和雙盤。單盤是把左腿放在右腿上,或把右腿放在左腿上,佛教稱之為半跏趺坐。雙盤是把左腿放在右腿上,再把右腿放在左腿上,相反也可以,佛教稱之為全跏趺坐。如果無法雙盤,單盤也可以,萬一單盤也盤不起來,也可以將兩腳交叉架住。盤腿可以使浮亂的身心靜止下來,仿佛巨大的樹木植根大地一般,容易進入禪定的境界。
盤好腿,雙手結手印,先將右手仰放於肚臍下,左手放置在右手上,兩拇指輕輕相抵,兩手臂自然緊貼腋下,此稱為結「法界定印」。這種手印可以使左右氣血相互交流。盤坐時背脊要挺直,但也不可過度生硬。背脊挺直,可使五臟六腑順暢運行,促進身體健康。兩肩要平張,不可左右傾斜;頸項要緊靠衣領,保持從側面看耳朵和肩膀成一直線的姿勢,下巴要內收,嘴輕輕地閉著,舌尖抵住門牙上齦的唾腺,可促進消化。初學者眼睛最好微睜,注視著座前二、三尺的地方,以免昏睡。
第二、調息。
身體調好了,接著調呼吸,可以持數息觀,從一數至十,數出入的呼吸,使呼吸由粗重急喘而細微平和,如遊絲一般若有若無。
第三、調心。
調身、調息都做好了,最後要調攝心念。我們的心念如野馬賓士,不容易控制,但是心念如果不能調製,縱然坐破蒲團,也沒有意義。我們可以持觀想,將心念集中於一處,或者觀想佛的三十二相好;或者念佛,持咒;或者參公案、話頭,只要能夠將心念攝住,什麼方法都可以。
以上簡單地介紹了禪宗的修持方法。禪是無法以語言表達的,禪要親自於生活中體會,吃飯有吃飯的禪,穿衣有穿衣的禪,待人處事,甚至經商創業也有個中的禪味。
香嚴智閑禪師飽學經論,後來參訪溈山靈佑禪師,一天靈佑禪師對他說:
「你一向博學多聞,問一答十,現在我問你一個問題:父母未生我的本來面目是什麼?」
智閑禪師翻遍了書本,也找不到答案,對禪師說:「和尚慈悲,請您開示我。」
「如果我告訴你答案,那仍然是我的東西,和你不相干,我告訴了你,你將來會後悔的,甚至怨恨我。」禪師拒絕他的請求。
智閑禪師一看師父不開示他,很傷心的把所有經典燒毀,哭泣地離開了師父,到南陽自崖山去看守慧忠國師的墳墓,晝夜六時如啞巴吞含火珠似地,思考著這個疑團。
有一天在庭園掃地,聽到石頭打中竹子的聲音,頓然身心脫落,而大徹大悟,於是沐浴焚香,對著溈山遙拜,說:「和尚,您實在太慈悲了,假如當初您告訴我答案,我就沒有今日的喜悅了!」可見禪是要自己親自去心領神會的。
輯錄自:星雲大師文集.人間佛教系列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