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順法師:人間佛教要略
一、論題核心
人·菩薩·佛:從經論去研究,知道人間佛教,不但是適應時代的,而且還是契合於佛法真理的。從人而學習菩薩行,由菩薩行修學圓滿而成佛——人間佛教,為古代佛教所本有的,現在不過將它的重要理論,綜合的抽繹出來。所以不是創新,而是將固有的「刮垢磨光」。佛法,只可說發現,不像世間學術的能有所發明。因為佛已圓滿證得一切諸法的實相,唯佛是創覺的唯一大師;佛弟子只是依之奉行,溫故知新而已。
人間佛教,是整個佛法的重心,關涉到一切聖教。這一論題的核心,就是「人.菩薩.佛」——從人而發心學菩薩行,由學菩薩行而成佛。佛是我們所趨向的目標;學佛,要從學菩薩行開始。菩薩道修學圓滿了,即是成佛。如泛說學佛,而不從佛的因行——菩薩道著力做起,怎能達成目的?等於要作一畢業生,必定要一級一級學習起,次第升進,才能得到畢業。學佛也就是這樣,先從凡夫發菩提心,由初學、久學而進入大菩薩地,福慧圓滿才成佛。菩薩道重在實行,不單是讚歎仰信究竟的果德就成,而要著重在學習一切菩薩行。平常說菩薩,總是想到文殊、普賢等大菩薩,其實菩薩也有初學的。菩薩道所有經歷的過程,可略分三個階段:
一、凡夫菩薩;
二、賢聖菩薩;
三、佛菩薩。
第三階段的菩薩,是證得大乘甚深功德,與佛相近似的。《楞伽經》說:「七地是有心,八地無影像;此二名為住,餘則我所得。」這是說:八地以上的菩薩,與佛的智證功德相近。《般若經》說第十地名佛地,龍樹解說為:如十四夜的月與十五夜的月一樣。所以雖還是菩薩地,也就名為佛地。這樣的佛地大菩薩,是久修二阿僧祗劫以上所到,如文殊、觀音等,初學是不容易學到的。第二階段的菩薩,是已發菩提心,已登菩薩位,從賢入聖,修大悲大智行,上求下化——這即是三賢到八地的階位。第一階位,是新學菩薩:是凡夫身初學發菩提心,學修菩薩行。雖或是外凡夫,或已進為佛法內凡夫,菩薩心行的根柢薄弱,可能還會退失。《起信論》說:信心成就——發菩提心成就,才不退菩薩位而能次第進修。初學發菩提心,學修菩薩行的,是在修學信心的階段。《仁王經》稱此為十善菩薩,也即是十信菩薩。凡夫的初學菩薩法,還沒有堅固不退時,都屬於此。依經論說:這一階段,也要修學一萬劫呢!新學菩薩,要培養信心、悲心,學習發菩提心;樂聞正法,聞思精進,而著重以十善業為菩薩道的基石。這類菩薩,雖沒有什麼深定大慧,神通妙用,但能修發菩提心,修集十善行——菩薩戒,精勤佛道,已充分表示出菩薩的面目。這樣的力行不息,積集福慧資糧,一旦菩提心成就,就可進入不退菩提心的賢位。
凡夫菩薩:十善,本是人乘的正法。初學菩薩而著重于十善業,即以人身學菩薩道的正宗。太虛大師宣說的「人生佛教」,即著重於此。大師平時,坦白地說:我是凡夫而學修發菩薩心的。以人間凡夫的立場,發心學菩薩行,略有兩點特徵:一、具煩惱身:凡夫是離不了煩惱的,這不能裝成聖人模樣,開口證悟,閉口解脫,要老老實實地覺得自己有種種煩惱,發心依佛法去調禦它、降伏它(慈航法師晚年,發願離淫欲心,也就是真實的佛子模樣)。有人說:如學佛的或出家大德,內心也充滿煩惱,這怎能使人歸敬呢!這些人把煩惱看得太輕易了。依《大涅槃經》說:有四依菩薩,可以作為眾生的依止(師)。初依,即具足煩惱的初學發心者。初依菩薩,對佛法的根本理趣,有相當的正確體認;自己學修菩薩行,也能引導眾生來學。他雖沒有斷除煩惱,但能攝化眾生,向於煩惱所不染的境地,所以能為大眾作依止師。聲聞法中也是這樣,四果聖者能斷煩惱,未斷未證的順解脫分、順抉擇分聲聞行者,一樣的能住持佛法,教化眾生,為人間福田。凡依人身而學發菩提心,學修菩薩行,務要不誇高大,不炫神奇。如忽略凡夫身的煩惱覆蔽,智慧淺狹,一落裝腔作勢,那末如非增上慢人(自以為然),即是無慚無愧的邪命。依人身學菩薩行,應該循序漸進,起正知見,薄煩惱障,久積福德。久之,自會水到渠成,轉染成淨。二、悲心增上:初發菩薩心的,必有宏偉超邁的氣概。菩薩以利他為重,如還是一般人那樣的急於了生死,對利他事業漠不關心,那無論他的信心怎樣堅固,行持怎樣精進,決非菩薩種姓。專重信願,與一般神教相近。專重修證,必定墮落小乘。初發菩提心的,除正信正見以外,力行十善的利他事業,以護持佛法、救度眾生為重。經上說:「未能自度先度他,菩薩是故初發心。」應以這樣的聖訓,時常激勵自己,向菩薩道前進。
有的人因誤解而生疑難:行十善,與人天乘有什麼差別?這二者,是大大不同的。這裏所說的人間佛教,是菩薩道,具足正信正見,以慈悲利他為先。學發菩提心的,勝解一切法——身心、自他、依正,都是輾轉的緣起法;了知自他相依,而性相畢竟空。依據即空而有的緣起慧,引起平等普利一切的利他悲願,廣行十善,積集資糧。這與人乘法,著重於偏狹的家庭,為自己的人天福報而修持,是根本不同的。初學發菩提心的,了知世間是緣起的。一切眾生從無始以來,互為六親眷屬。一切人類,於自己都輾轉依存,有恩有德,所以修不殺不盜等十善行。即此人間正行,化成悲智相應的菩薩法門,與自私的人天果報,完全不同。這樣的人間佛教,是大乘道,從人間正行去修集菩薩行的大乘道;所以菩薩法不礙人生正行,而人生正行即是菩薩法門。以凡夫身來學菩薩行,向於佛道的,不會標榜神奇,也不會矜誇玄妙,而從平實穩健處著手做起。一切佛菩薩,都由此道修學而成,修學這樣的人本大乘法,如久修利根,不離此人間正行,自會超證直入。如一般初學的,循此修學,保證能不失人身,不礙大乘。這是唯一有利而沒有險曲的大道!
二、理論原則
法與律的合一:印度大乘法的流布,受有本生談的影響,菩薩都是獨往獨來的,所以大乘法著重於入世利生,而略帶特出的偉人的傾向,不大重視有組織的集團,這也許是大乘法晚期衰變的主因。然大乘經說:菩薩常與無數菩薩俱。依龍樹說:「俱」,就是有組織的集合。原來,釋尊所創建的根本佛教,包含著兩個內容:一、法;二、律。「導之以法,齊之以律」,這二者的相應協調,才是佛教的整體。法,是開示宇宙人生的真實事理,教人如何發心修學,成就智慧,圓成道果。法是重於顯正,重于學者的修證。律又有二類:一、止持,是不道德行為的禁止。二、作持,是僧團中種種事項的作法,把這類事分類編集起來,稱為犍度(聚)。出家的聲聞比丘,特別是人間比丘,過著集團的生活。修行、居住、飲食、衣著,以及有關教團的事務,大家都是在一起,依律制而行的。佛世的出家弟子,有團體的組織,於集團中自利利他。但當時的在家弟子,佛只開示他們應怎樣的信解修行(也有戒律),卻沒有組織的團體。古代的政治,不容許在家眾作有組織的活動。如孔門弟子,也是沒有固定團體的。但在佛法的流行中,顯然的重法而輕律。如聲聞乘的經(阿含)與律,約為四與一之比。而在大乘法中,大乘經有幾千卷(傳來中國的),律典卻等於沒有。即有小部的,也還是附屬於經中。雖然說,律是佛制的,只可依著奉行,但律是世間悉檀,更著重于時地人的適應呢!一分重律的,拘于古制,不知通變;而一分學者,索性輕律而不談。有些人,但知發心,而不知僧團有什麼大用。不知自動發大心的,自尊自勉,是難得的上根。一般中下根性,雖也要自己發心向上,但如有良好團體,教育他,範圍他,勸勉他,實在是策令向上的無上方便。如佛世的聲聞出家行者,雖也有動機不純正的,煩惱極重的,但一出了家,以經法開示他,以戒律調伏他,在大眾的攝導與折伏下,利根的當然迅速地了生脫死,鈍根的也可以漸趨涅槃。用集團力量來規範自己的行為,淨化內心的煩惱,是根本佛教的特色。後代學者而尊律的,但知過午不食,手不捉持金錢,而大都漠視僧團的真義。一分重禪的——近於隱遁瑜伽的,或以佛法為思辨的論師,都輕視律制。不知佛法的流行於世間,與世間悉檀的律制,有著最密切的關係。律的不得人重視,為佛法發達中的一大損失。所以人間佛教,必須本著佛教的古義,重視法與律的合一原則。出家的佛教,如忽視僧團的律制,必發生亂七八糟的現象,無法健全清淨。時代與過去不同了,現在的在家學眾,也有了團體的組織。但少能注意到佛教團體的特色,只是模仿一般社團的組織形式,也還是不夠的。無論是弘揚佛法,或修學佛法,只要是在人間,尤其是現代,集團的組織是極其重要的。人間佛教,以人生正行修菩薩道,要把握這法律並重,恢復佛教固有的精神。切勿陷於傳統的作風,但知真參實悟,但知博究精研,於毗奈耶——律的原理法則,不能尊重。現代修學菩薩行的,必須糾正這種態度,法律兼重,來契合佛法的正宗。
緣起與空的統一:法律並重,是初期佛教的精髓。緣起與空,是中期大乘的特色。緣起與緣起性空寂,《阿含經》已有說到,而且是作為佛法的特質、菩薩道的特質的。但由於適應當時的一般根性——著重個人解脫,所以對緣起性空的中道,僅是要約的開示,而還沒有廣博地開演出來。到了佛滅後四五百年,在大眾及分別說系的化區中興起的大乘佛教,才使緣起性空的中道,徹底地闡發無遺。世間的一切事象:人物蟲魚,山河大地,草木叢林,什麼都各有它的特殊體性、形態、作用。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從緣所生的法相,一切依因緣和合而幻現。這幻現的緣生法,表現出它的無限差別相。個人的生死與解脫,道德的行為,世道的治亂,一切無非緣起。世間的宗教者,哲學者,不能徹底正解緣起性空的中道義,都在尋求宇宙最後的,或最先的實體,傾向到本體論、形而上學的神秘領域。佛所創覺的正法否定它,因為一切是緣起的,所以一切是性空——無自性的,「一切法不生不滅,本來涅槃」。事象與理性,如花的表裏一樣,形與影一樣,有表即有裏,有形即有影。一切法也是這樣,不能離相覓性,也決非從性體而生事相。從性空看,一切是泯然一如的。從緣有看,因為緣起,所以性空;性空這才所以從緣起。學佛的,有的偏重於事,著重法相的差別,於空平等性不信不解,或者輕視它。這種見解,是不能與出世的佛法,尤其是與大乘法相應的,不能成就菩薩道。又有些人,執著本性、空理,醉心于理性的思維或參證,而不重視法相,不重視佛法在人間的應有正行,這就是執理廢事。唯有依據緣起性空,建立「二諦無礙」的中觀,才能符合佛法的正宗。緣起不礙性空,性空不礙緣起;非但不相礙,而且是相依相成。世出世法的融攝統一,即人事以成佛道,非本此正觀不可。既不偏此,也不偏彼,法性與法相並重,互相依成,互相推進,而達於現空無礙的中道。但這是說易行難,初學者在處事契理的學程中,每每是不偏於此,便是偏彼。但能以此現空無礙的正觀為思想基礎,從一切三業行持中去實習體會,隨時糾正,終可以歸向中道。然這裏是說,學發菩薩心,學修菩薩行,應以佛的正見為本,不是封鎖在宗派的圈子裏,將後代的法性宗與法相宗,作勉強的合一。在中道正見的根本上,與經論不相違背的,契理而契機的,融攝而冶化一番,抉擇出人間佛教的正義。所以,這是超越宗派的,歸宗於佛本的。然還有應該注意的:緣起與性空的統一,它的出發點是緣起,是緣起的眾生,尤其是人本的立場。因為,如泛說一切緣起,每落於宇宙論,容易離開眾生為本的佛法,如泛說一切眾生,即不能把握「佛出人間」、「即人成佛」的精義。
自利與利他的合一:世間的凡夫,不能有純粹的利他,一切都是從自己打算而來。專為私我打算,結果也不能有真正的自利。然在佛法中,聲聞乘重在斷煩惱,了生死,著重於自己身心的調治,稱為自利。這在離系縛、得解脫的立場來說,是不可非難的。聲聞乘著重身心的調伏,對人處事,決不專為私利而損他的。聲聞賢聖,一樣的持戒、愛物、教化眾生,這與凡夫的自私自利,根本不同。大乘指斥他們為小乘自利,是說他過分著重自心煩惱的調伏,而忽略了積極的利他,不是說他有自私的損人行為。大乘道也不是不重視身心的調治(自利),只是著重利他,而是使自利行在利他行的進程中完成,達到自利利他的統一。凡夫學大乘道,以大悲心為動力,以普度眾生的悲心來廣學一切。經上說:「菩提所緣,緣苦眾生。」眾生受無量苦,菩薩起無量悲行,所以大乘道是「以大悲為上首」的。然發心利他,並不忽略自己身心的調治,否則「未能自度,焉能度人」。如不解不行,不修不得佛法,既無智慧,又無能力,那怎能利他呢!所以為了要度一切眾生,一定要廣學一切——戒定慧三學,六波羅蜜等。如出發於悲心,那末深山修禪、結七、掩關,也都是為了造就救度眾生的能力。所以菩薩的修學,與小乘的出發於自利不同,一切是為了利他。如為眾生、為人群服務,作種種事業,說種種法門,任勞任怨,舍己利人,是直接的利他。修禪定、學經法等,是間接的利他。菩薩是一切為了利他,所以對身內的、身外的一切,不把它看作一己私有的。一切功德,回向眾生,就是得了優越的果報,也願與大眾共其利益。老子所說的:「為而不恃,功成不居」,就與大乘的心行相近。事情做好了,不當作自己的;功德成就了,推向大眾去。功德的回向一切眾生,便是大乘利他精神的表現。
菩薩的自利,從利他中得來,一切與利他行相應。如持戒,即不妨害眾生;習定而修慧發通,可以知根機而化濟眾生。大乘道的自利,不礙利他,反而從利他中去完成。說到大乘道的自利利他,也不一定是艱難廣大的,隨分隨力的小事,也一樣是二利的實踐,只看你用心如何!如這塊小園地,執著為我所有的,我栽花,我種樹,我食用果實,這就是自私的行為。即使是物物交換,社會得其利益,也算不得真正的利他。大乘行者就不同了,不問這株樹栽下去,要多少年才開花,多少年才結果;不問自己是否老了,是否能享受它的花果;也不為自己的兒孫打算,或自己的徒弟著想。總之,如地而有空餘的,樹而于人有益的——花可以供人欣賞,枝葉可以乘涼,果可以供人摘了吃;或可以作藥,或可以作建材,那就去栽植它。但問是否于人有益,不為自己著想,這便是菩薩行了。行菩薩道的,出發於利他,使利他的觀念與行為,逐漸擴大,不局限於個人、一家、一鄉等。凡是于眾生、於人類有利益的,不但能增長自己未來的功德果報,現生也能得社會的報酬。如上所說的小小利他功德,還能得現生與未來的自利,何況能提高向佛道的精進,擴大利他的事業,為眾生的究竟離苦得樂而修學呢!所以凡不為自己著想,存著利他的悲心,而作有利眾生的事,就是實踐菩薩行,趣向佛果了。自利利他,同時成就。
三、時代傾向
青年時代:佛法是應該契機的(不是迎合低級趣味),瞭解現代中國人的動向,適應他,化導他,為以佛法濟世的重要一著。現代中國人的動向,約有三點:
這一時代,少壯的青年,漸演變為社會的領導中心。四五十年前,城市與鄉村裏,總是四十以上、五六十歲的老前輩——士紳、族長等為領導者,他們的地位優越,講話有力量。年紀大些,品德高些,或者做過官,如相信了佛教,一般人都跟著信仰,佛教順利地傳開了,也就得到有力的護持。現在逐漸變了,老前輩不能發生決定作用,優越的發言權、影響力,漸由年青的少壯取而代之。所以,如佛法不再重視適應青年根性,那非但不能進一步地發揚,且還有被譭謗與摧殘的危險。中國佛教,一向重玄理、重證悟、重(死後)往生,與老年的心境特別契合。尤其是唐、宋以後,山林氣息格外濃厚。好在從前,青年們總是以家長的信仰為信仰,至少不致過分的反對。可是到了近代,少壯的力量強化;加上西洋神教徒的惡意破壞,唯物科學的偏頗發展,佛教受到了重大的危害(其實,中國固有文化都被破壞了)。上一代的逐漸過去,後起的青年們,除少數信仰神教外,大抵為非宗教的、或反宗教的唯物論者。真誠信佛法的,數量太少,這是近代中國佛教的大危機。社會各組織中,多數是少壯的,而這些人又大多數是對佛教無認識,無信仰,或者印象不佳,這所以不能開展出佛教昌隆的機運,而時有被摧殘的事實。從前說「英雄到老都學佛」,這些不可一世的風雲人物,老來還是要歸信佛教,這畢竟是佛教的感召力大!但從另一面看:為什麼當他們年青有為的時候,在政治、軍事——社會上發生力量,不以佛法去攝受他,使他更能以佛教精神去利人利世?一定要等到「來日無多」,才想到歸依佛門,懺悔前愆。這不完全是佛教的光榮,而包含著佛教忽視青年的一種缺點。當然,這不是說老年人不需要學佛,而是說應該重視于青年的歸信。
「了生死」,青年人是不大容易領會的。青年的血氣旺,意志強,意欲如海浪般奔騰澎湃,不大能警覺到生死這回事。所以如專以「了生死」為教,是不容易獲得青年的信受。可是學菩薩法,著重於六度、四攝、四無量心,發心普利一切眾生,就與青年的心境相近。中國雖素稱大乘教區,而行持卻傾向於小乘,急急的了生死,求禪悟(虛大師稱之為:思想是大乘,行為是小乘),結果青年與佛教,愈隔愈遠。反之,錫蘭、暹羅、緬甸等佛教國,雖說是小乘教,而青年人都學習佛法。他們並不開始就學了生死,而是歸依三寶,深信因果,增進向上,主要是修學不礙出世的人乘。所以推進適應時代的中國佛教,不宜因循於過去,而應該隨時記著:青年人愈來愈處於重要的地位了。中國佛教如不以適應青年的法門,引導他們來學佛,等於自願走向沒落。弘揚人間佛教,攝化的當機,應以青年為主。了生死,當然還是佛法的一大事,但修學大乘,要以「利他為先」。適應廣大的青年群,人菩薩為本的大乘法,是唯一契機的了!《佛藏經》說:耆老們但知保守瑣碎的教條,偏於自利,不能住持佛法。虧了少數青年,才將大法傳弘下來。過去如此,未來也一定如此,青年眾來發心修學,才是發揚真正大乘的因素。如大乘法中的文殊、善財、常啼等,都是現青年身,發廣大心,勇猛精進,學不厭,教不倦。他們自身現青年相,也歡喜攝引青年學佛;這不是菩薩偏心,而是青年人具足了適宜于修學大乘的條件。人間佛教的動向,主要是培養青年人的信心,發心修菩薩行。如不能養成人間的菩薩風氣,依舊著重少數人的急證,或多數而偏於消極的信仰,那對於中國佛教的前途,光明是太微茫了!將來世局好轉,世界佛教區的來往容易了,大家不妨到錫蘭、暹羅、緬甸、日本去,看看他們是怎樣的重視青年和適應他,用作我們弘揚人間佛教——大乘佛教的參考。
處世時代:現代的又一傾向,是處世的。佛法中,人天乘是戀世的,耽戀著世間欲樂,沒有出世解脫的意向。小乘與人天法相反,視「三界如牢獄,生死如冤家」,急切地發厭離心,求證解脫。出世,不是到另一世界去,是出三界煩惱,不再受煩惱所系縛,得大自在的意思。佛說小乘出世法,是適應隱遁與苦行根性的。出世總比戀世好,不會因貪戀世間的物欲、權力,將大地攪得血腥熏人。至少能不貪、不,養成社會上淳樸恬淡的風氣。大乘菩薩可不同了,菩薩是出世而又入世,所謂「以出世精神,作入世事業」。大乘法中,在家菩薩占絕大多數。在家菩薩常在通都大邑,人煙稠密的地方,利益眾生,弘通佛法。如《華嚴經·入法界品》、《維摩詰經》、菩薩《本生談》,都顯著地記載那在家菩薩,在社會上現身說法的種種情形。大乘菩薩道的偉大,全從入世精神中表達出來。菩薩為大悲願力所激發,抱著跳火坑、入地獄、救濟眾生的堅強志願,與人天的戀世不同,與小乘的出世也不相同。菩薩入世的作風,在現代戀世的常人看來,非常親切,要比二乘的自了出世好得多!近代由於物質文明的發達,由「縱我制物」,而發展到「徇物制我」。迷戀世間物欲的風氣特別強,壓倒了少欲知足、恬澹靜退的人生觀。此時而以人天法來教化,等於以水洗水,永無出路。如以小乘法來教化,又是格格不入。唯有大乘法——以出世心來作入世事,同時就從入世法中,攝化眾生向出世,做到出世與入世的無礙。菩薩行的深入人間各階層,表顯了菩薩的偉大,出世又入世,崇高又平常。也就因此,什麼人都可漸次修學,上求佛道。
時代傾向於戀世,惟有大乘的入世,才能吻合現代的根機,引發廣泛的同情,而漸化貪的毒根。同時,現代也不容許佛徒的隱遁了。從前天下大亂,可以到深山去,辟土開荒,生活維持下去,佛法也就延續下去。如山西的五臺山,陝西的終南山,每逢亂世,出家人都前往避亂專修。現在的情形不同,不但不同情你的遁世,就是隱入深山,也會被迫而不得不出來。城市與山林,將來並無多大差別。隱遁山林的佛教,是一天天不行了。其實,佛教本來是在人間的,佛與弟子,不是經常的「遊化人間」嗎?大乘是適合人類的特法,只要有人住的地方,不問都會、市鎮、鄉村,修菩薩行的,就應該到處去作種種利人事業,傳播大乘法音。在不離世事、不離眾生的情況下,淨化自己,覺悟自己。山林氣息濃厚的佛教,現代是不相應的。應把這種習氣糾正過來,養成不離世間的大乘胸襟,決不宜再走隱遁遺世的路子。中國佛教的崇尚山林,受了印度佛教中一分苦行瑜伽僧的影響。到中國來,又與老、莊的隱退思想相融合。這才二千年來的中國佛教,與人間的關係,總嫌不夠緊密。現在到了緊要關頭,是不能不回頭恢復佛教的真精神,深入人間的時候了!
集體時代:在「法與毗奈耶」裏,已說到佛教團體生活的要義。佛教本來是重視團體生活的,現代社會也傾向於此。不但政治重組織,就是農工商學等,也都組織自己的集團——工會、商會、農會等。佛法是應該適應時代的,時代已進向集體組織,佛法也就該更著重於此。民國以來,出家(在家)的組織佛教會,在家的創立正信會、居士林等,可說都與此時代風尚相合。佛教會的成立,起初是重在對外,遇到利用政治或地方惡勢力,想侵淩摧殘佛教,就運用此團體來抵抗護持。然佛教的團體組合,不專是為了對外;對於自身的分子健全,組織嚴密,實有更重要的意義。學佛的主要目的,在自利利他。照佛說毗奈耶所指示,要生活在團體中,才能真實的自利利他。就是自利的斷煩惱,了生死,依團體的力量,也是更為容易。這在一般看來,也許覺得希奇!不知學佛的進入佛教團體,過著有規律的生活。行住坐臥,語默動靜,一切都不能違反大眾共守的制度。因為佛教的集體生活,有著三項特色:互相教授教誡,互相慰勉,互相警策。佛弟子住在一起,關於法義,是互相切磋、問難。你會的講給我聽,我會的講給你聽。當然,精通三藏的上座們,是更負起住持正法、引導修學的義務。如有意見不合,或有不合佛法的見解,由大眾集會來議定,將錯誤的見解糾正過來。初學的或者心起煩惱,想退失道心,就用柔軟語安慰他,勉勵他,幫助他的信心堅定起來,努力向上。如有性情放逸,不專心佛法的,就用痛切語警策他。犯了戒,一定要親向大眾求懺悔。知道他犯罪,大家有警策他、教他懺悔的義務。這種集體生活,充滿著大眾教育的意味。所以佛在世時,雖有發心不純正的,但一經出家,在團體中鍛煉一番,也能引發真心,用功辦道,了脫生死。這種集體生活的精神,古代的禪宗,很有些類似。如在禪室中放逸昏沉,供養他幾香板。如參禪不能得力,向和尚及班首們請開示。因有教授教誡、慰勉警策的精神,所以禪宗能陶賢鑄聖,延續了中國佛教一千年的慧命。佛教的集體生活,不只是生活在一起,上殿過堂就算了,不只是注重表面的秩序,而是在同一生活中,引導大眾走上正常而向上的境地。這樣的集團生活,自能發生真正的力量。
佛教僧團,可說是自我教育、大眾教育的道場。僧團與學校不一樣,學校只是老師教學生,僧團是進一步的互相教授教誡。依佛說:上座而不發心教導新學比丘,是沒有慈悲,違犯上座的法規。教授,教誡,慰勉,警策,是佛教集團的真精神。這樣的相互教育,可實現在團體中的自由;而每人的真自由,即佛法所說的解脫。依律說:在僧團中,一切是公開的,真能做到「無事不可對人言」。做錯了,有大眾檢舉,自己也就非懺悔不可。這樣的集團生活,做到「知過必改」,人人向上,和樂共處,養成光風霽月的胸襟,清淨莊嚴的品格。淨化自己,健全佛教,發揚正法,一切都從此中實現出來。近代組織的佛教會,對於健全僧品,發揚佛教,一時還不能發生力量。如外面由於時代的需要,內部尊重佛教的精神,復興佛教的集團生活,相信不但能健全佛教,佛教也必迅速的發皇起來。因為,大眾和樂,僧品清淨,在有組織的集團中,不會因內部的矛盾衝突而對消自己的力量。在和諧一致的情形下,信心與熱忱增強,大家能分工合作,充分發展為教的力量。過去,由於隱遁的、個人的思想氾濫,佛教的集團精神受到了漠視,這才使佛教散漫得沙礫一樣。現在社會已進入集團組織的時代,為了發揚人間佛教,要趕快將集團的精神恢復起來!
四、修持心要
學佛,是離不了修持的。持是受持,是「擇善而固執之」的意思。修是熏修,是依著受持的佛法去學習。照中文的訓釋,如修身、修理等,修有改正的意思。依佛法,修是熏發義;由於學習,能熏發現在與未來的善根,叫做修。說起修持,有的總以為要擺脫一切事務,這是與大乘不相應的修行!大乘法門,如佈施、持戒、愛語、利行、同事、習定、修慧、念佛、供養、懺悔等,凡是學習自利利他的,培養福德智慧的,都是修行,決無離棄世間善行的道理。依人間善法而進修菩薩行,依一切大乘經論,特拈出三字為中心。
信——願.精進
智——定.方便
悲——施.戒·忍
信為修學佛法的第一要著,沒有信,一切佛法的功德不生。如樹木的有根才能生長,無根即不能生長一樣。智是解脫生死的根本,斷煩惱,悟真理,都是非智慧不可。小乘法重視這信與智,而大乘法門,格外重視慈悲。因為菩薩行以利濟眾生為先,如悲心不夠,大乘功德是不會成就的,可能會墮落小乘。
經上說:「信為欲依,欲為勤依。」有了堅固的信心,即會有強烈的願欲,也一定有實行善法的精進。這三者是相關聯的,而根本是信心。如有人說某某法門最好,非此不了生死,但並沒有真實修持,這證明他並無信心,因為他沒有起願欲,發精進。如人生了重病,病到臨近死亡邊緣,聽說什麼藥可以治,如病人真有信心,那他會不惜一切以求得此藥的。如不求不服,那他對此藥是並無信心的。所以願與精進,依信心為基礎,可說有信即有願有勤行,無信即無願無勤行的。智慧,可以攝定,深智是離不了定的。依定修慧,定是慧的基礎。有了智慧,一切善巧方便,都逐漸成就了。悲,是利他的動力。如損己利人的佈施,節己和眾的持戒,制己恕他的安忍,都是悲心的表現。依人乘行而學菩薩道,此三法即攝得六度四攝一切法門。啟發信心,引生智慧,長養慈悲,實在是大乘道的根本法門!
信是信三寶,信四諦,凡是能增長信心的事情和言教,應多多去學習。依大乘經論所說,初學大乘法,首先要起發信心。這如念佛(菩薩)、禮佛(菩薩)、贊佛(菩薩)、隨喜、供養、懺悔、勸請等,都是攝導初學、長養信心的善巧方便。見賢思齊,為人類向上的攝引力。孔子服膺西周的政治,時刻在念,連夢裏都常見周公。學佛的要成佛作祖,當然要時時恭敬禮念諸佛菩薩,念佛、念法、念僧。能時時繫念三寶,學佛成佛的信心,自然會成就。佛弟子在夢中定中,見佛見菩薩,也就是信心深固的明證。同時,有真實信心的,一定是瞭解佛法的。瞭解佛法,才會確信非佛法不能利濟自他。有悲心,大乘信才得堅固,這是依人法而修菩薩所必要的。如有悲與慧為助緣,信心培養得深厚堅固了,就能生起堅強的願力,不問如何艱難,一定要學佛法,也一定要護持佛教。孔子說:「民無信不立」,世事尚要依信心而成就,何況修學即世間而出世間的佛法?為了自悟悟他,非學智慧不可。對於經論的義理,非要理解個透徹。但是慧學的閱讀經論,聽聞開示,只是慧學的資糧。主要是於佛法起正知見,瞭解佛法的真了義,依著進一步地思惟修習,引發甚深的智慧。這是為了學佛,不是為了做一佛教的學者。說到悲心,本來什麼人都有一點。如儒家的仁,耶教的愛,只是不夠廣大,不夠清淨。佛法的四無量心——慈、悲、喜、舍,就是要擴充此心到無量無邊,普被一切。初發大乘菩提心的,可從淺近處做起,時常想起眾生的苦處,激發自己的悲心。儒家有:「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從惻隱心中流出。大乘法制斷肉食,徹底得多,但也是為了長養慈悲心種。由此養成悲憫眾生的同情,才能發揚廣大,實踐救濟眾生的事業。總之,如能著重啟發信心,引生正智,長養慈悲,大乘聖胎也就漸漸具足,從凡入聖了!
信——莊嚴淨土
智——清淨身心
悲——成熟有情
信、智、悲三法,如學習成就,就是菩薩事業的主要內容。信(願)能莊嚴淨土,這或是往生他方淨土,或是莊嚴創造淨土,如法藏比丘。這都是由於深信佛身佛土功德,發願積集功德而成。智能清淨身心,悟真理時,斷一切煩惱。得了正智,自然能身口意三業清淨,舉措如法。悲能成熟有情,即是實施救濟事業。菩薩的方便攝化,或以衣食等物質來救濟;或在政治上,施行良好政治,使人類享受豐富自由的幸福。十善以上菩薩,每現國王身,如大乘經所說的十王大業。但菩薩的救度有情,重在激發人類向上的善心,循正道而向樂果。所以如有人天善根的,就以人天法來化導他。如有二乘善根的,以二乘法來度脫他。有佛種性的,就以大乘法來攝化,使他學菩薩行,趨向佛果。這些,都是菩薩悲心悲行所成就。菩薩道的三大事,就從起信心、生正智、長大悲的三德中來。所以,由人菩薩而發心的大乘,應把握這三者為修持心要,要緊是平衡地發展。切勿偏於信願,偏于智證,或者偏于慈善心行,做點慈善事業,就自以為菩薩行。真正的菩薩道,此三德是不可偏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