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明老法師德相
生活道場:下下人上上智
--記「吃狗剩飯」而獲成就的慧明老法師
原載一九六六年《佛教文化》第一卷第三期
提起杭州靈隱寺方丈慧明老法師,大江南北,無人不知,尤其為諸方出家禪和子所稱道。他籍貫福建,聽說是少年出家,我親近他的時候,他已經是近古稀之年的老人,矮小個子,只有五尺多高,古銅色皮膚,頭角崢嶸,兩顴高聳,說話音聲如洪鐘般洪亮。他在大殿中講經說法時,嗓音震得殿上銅鐘發出嗡嗡聲響,可見是個奇人。觀他的那一副外表,簡直活像「羅漢堂」中那尊降龍伏虎的羅漢,與廣東南華寺祖堂裡供奉的六祖大師肉身形相頗相仿佛。
慧明老法師,他在俗時原是務農出身,不曾讀書。出家後的活計,全是苦行生涯,在叢林中服務外寮,充當菜頭、飯頭、水頭、淨頭等苦惱職事,閒時歡喜趺坐參禪。他這個目不識丁的苦惱和尚,何以會有法師的尊號?說來倒也是奇事一件,根據林下一般老前輩們的談說,慧明法師在寧波天童寺當「行堂」(齋堂中給大眾裝菜飯的職務)的時候,每天齋罷,他就餵養狗子,這件事,算是他的日常例行功課之一。狗吃剩下的餘飯,他捨不得丟掉,為了惜福,拿起來用水淘過之後,他自己來吃。如是有好幾年,一天,他吃狗飯時候,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同寮們問他笑個什麼?他說:「我常常聽得人說,狗子有佛性,今天,我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我好笑。」他從那時起,似已悟入佛之知見。此所謂「下下人有上上智」,正是。
隨後,天童寺裡延請法師講《圓覺經》,他雖是行單,卻很發心,天天隨眾聽經。一天,他聽法師講說經裡面「圓覺自性,非性性有,循諸性起,無取無證」的道理,當即心開意解,豁然見到本性。
每次聽完了經,他還要向他的同寮講說一番,表示他對經義上的領會。同寮們都譏笑他,說:「你把鏡子照一照你的面孔,像你這樣一副苦惱相,又一個大字不識,你還妄想當講經法師嗎?」
他當時氣憤不過,回答說:「你們就估計我不能當法師嗎?好,從今天起,我偏要做個法師給你們看看。三年之後,我還要回到天童寺來講經呢!你們等著瞧罷!」
同寮們聽他說出這樣大話,都一齊拍巴掌大笑!有的說:「像你這副材料,就可以當講經法師,那除非是鐵樹開花,黃河之水倒流。」他也不與他們爭辯,馬上回到房裡,收起衣單,背著包袱,走出山門。
自從離開天童寺之後,他到處行腳,效五十三參故事,遍訪善知識,並且朝拜了中國四大名山,不覺已經三年。在第三年的春天,他聽說天童寺又有講經法會,宣講《大方廣佛華嚴經》,觸動念頭,乃背起包袱,又回到天童寺來。
當他走進客堂坐下之後,知客師看他只有一個破包袱,人也矮小,又是長的一副苦惱相,把他當作「雲水僧」看待。板起面孔,問他:「你這位師父來常住有什麼好事?」答道:「我是來聽經的,前來常住討個經單。」
知客師悶在心裡好笑,覺得像你這個苦惱子,來聽什麼經,乃打趣說:「你可知道我們這裡是講什麼經啊?」他昂起頭來答道:「這個,又何必問?不是講《大方廣佛華嚴經》麼?」知客再向他開玩笑問道:『你可知道「大方廣」三個字怎麼講?你講給我聽,如果講得對,我就准你經單。』
他看到知客師故意問難,馬上放下臉指著知客說道:「你好沒有參學!怎能用輕慢心來問法,你要向我求開示,必須恭恭敬敬,搭衣展具,向我頂禮三拜,然後在我面前長跪合掌,我才可以講給你聽,如此兒戲態度,豈是求法之道?」知客受了他一頓搶白,當時覺得這人貌雖不揚,名堂倒還不小,於是馬上擺了一個「烏龍」,口裡說好,請坐片刻,我馬上就來。
那個知客師掉轉身,跑到丈室,向方丈和尚來了一個「瞞天過海」...。說:剛才來了一個不尋常的掛單師父,他聲言要來聽經討經單,我問他聽什麼經,他答道要聽《大方廣佛華嚴經》。我問,「大方廣」三個字怎樣講?他的口氣真不小,說要聽「大方廣」三個字,都非得叫方丈和尚搭衣持具把他請到丈室來他才可以講。那位方丈和尚聽了知客這一番說話,一時好奇心動,當真披上大紅祖衣持具來到客堂,把慧明和尚請到丈室。
慧明和尚進到丈室,對方丈說:「和尚你要聽我說法,還須把你的法座借我一坐。」方丈就依他,恭而敬之把他送上法座。他坐上法座,儼然像個法師派頭,把「撫尺」一拍,開口言道:『和尚,「大方廣」三個字,每個字有廣中廣、廣中量、量中廣、量中量四種講法,若講廣中廣義,那我一輩子也講說不完,要用廣中量、量中廣兩種講法,那也要講上一年或半載,假設要我用量中量的講法,我可以同你來談一談,不知和尚愛聽哪一種講法?』
方丈和尚聽他這麼一說,覺得這位行腳僧不簡單,不敢輕慢,乃回答說:「就請講一講量中量吧!」
於是,他就大作獅吼,如何名「大」?如何名「方」?如何名「廣」?把這三個字的體、相、用三重玄義,稱性而談,猶如桶底脫落,一瀉千里,足足講說了三個鐘頭。
方丈和尚愈聽愈高興,覺得所講的道理,全是從他自性中流出,不落前人窠臼,別有見地,奧妙無窮,引人入勝。馬上頂禮拜謝,連聲讚歎說:「法師高明!法師高明!」並且請他代座講經。這是慧明和尚受人尊稱為法師的來由,也是他開始講經的第一遭。
自此以後,諸方叢林多慕慧明法師的名望,紛紛延請他講經。他每次講經,都是座無虛席。他雖然有了講經法師的聲名,可是,他卻不在文字書本中推敲,志趣在禪那。他的講經,全憑著他的領悟去發揮,不像其他講經法師要參考疏鈔。他認為疏鈔上面的義理,乃是前人的見解,與自己毫不相干,疏鈔背誦得熟,也不過是替別人數寶。所以他講經從來不判教,只是消文釋義,而喜談有啟發性的公案典章,故為一般禪和子和男女居士們所樂聞。
只要聽得慧明法師去到某處講經的消息,禪和子和一些居士們,都是蜂擁地跟著他跑。那種情景,是普通一般講經法師不曾有的。
慧老他雖然是個不講文字的人,可是,說的法語,卻很優美。那年,我在靈隱寺過年,除夕晚上,他上堂說法,我記得法語中有兩句話「花開朵朵豔,梅瓣片片香」,是多麼有詩意啊!豈是一個不喝墨水的人所能道出,可見是他的悟境。(有《慧明法師語錄》一卷,為湖南談玄法師記錄)
在我親近慧明老法師半年中,覺得這位大德有許多奇特的行藏。第一點,他不好虛榮。有一件事實,可以證明。
1920年間,杭州靈隱寺宣佈改為十方叢林(靈隱寺原系子孫派系寺廟),杭州地方諸山長老護法居士集會,商討推任首任住持。大家以慧明法師道行高深,德望隆重,鹹都推舉慧老為靈隱寺住持,被慧老拒絕。再三殷勤勸請,也不答允。過了半年,於是大家設了一個計,由幾位當地著名居士出面,邀請慧老到靈隱寺吃齋。慧老不疑有他,乃應邀前往。
當他路進靈隱寺山門時,看見兩旁站著成排的僧眾,全都是搭衣持具,像迎駕的樣子。他看情形不對,知道上當了,馬上掉轉頭,邁開大步飛跑。大家追了上去,將他攔住請他回來。他於是往地下一坐,把雙腿盤起,死也不肯起來。大家無法,只好把他捧抬了回來,捧進天王殿,鐘鼓齊鳴,燃放鞭炮。他卻大哭大喊,後來把他捧到丈室法座坐下時,他仍然嚎哭不已!大家爬在地下,齊聲說:「向和尚道喜!」他一邊哭著一面說:「我不是當住持的材料,諸位如此愛我,實在是害了我!我無道無德,也無行持,有何能為來領眾。還是另選賢能,請大家慈悲,把我放走吧!」說罷,又是放聲大哭。經大家跪在地下苦苦哀求,表示如果不答允,都不起來。這樣,慧老才勉強答允,權充靈隱寺住持。
慧明老法師,他雖然榮任杭州首刹住持,名位是那麼崇高,可是,他的生活一切,卻依然是舊日風光,仍是個禪和子派頭。每天是過堂吃飯,不吃私菜,與大眾粒米同餐。他的臥室中,除了一張木榻板床之外,只有一條桌。桌上也沒有任何擺設,只有一個土茶壺和一隻茶杯。床上也只有破棉被一條,兩件破衲衣,和一套破舊的換洗衣褲,即或有信徒供養他的新衣褲,擺不上兩天,也就過戶轉送給人家了。杭州地方一班「耍羅漢」們,沒有衣穿,沒有錢用,全都是跑到靈隱寺來向慧老打秋風。慧老對那些「耍羅漢」,最是同情,來者不拒,有求必應,要什麼,就給什麼,從不吝惜。
慧老法師,純是平民作風,不貪享受。平常信徒們送給他的供養、果品、糖食、糕餅,以及穿的衣料,慧老他從來不自己享受,馬上派侍者送到禪堂、念佛堂、上客堂去結緣。遇著有人送「紅包」,他就把錢送到庫房去打齋供眾。他有一句口頭禪,「房裡有了這些葛藤,我不能睡覺。」此老的解脫,由此可見一斑。
慧老他雖然是位講經法師,又是大叢林中一位當頭大和尚,他卻並不以此名位為榮,不自豪自大,平易近人。由於他的風度瀟灑,像春風一般,和藹可親,清眾們在他面前,多不拘形跡,他也喜歡同清眾們打交道。尤其與行單一般苦行僧最有緣,常同菜頭、園頭、門頭、水頭苦惱人一道「沖殼子」聊天。也不時幫著種菜、挖地、潑糞水,舉凡勞作的事,樣樣都幹。
1928年,蔣介石先生下野,去到杭州靈隱寺遊覽時,因慕慧老法師道風,特地到方丈室拜訪,遍覓不得。後去到菜園,才看到慧老穿著短衫破衲衣,手持糞瓢,在那裡潑菜。蔣先生愛他的解脫風度,覺得他坦率自然而沒有做作,也就站在菜園裡同他攀談了一會。
慧老的風度,一向是解脫的。有一年,湖北歸元寺請他講《圓覺經》。到期,全寺職事僧眾齊到山門排班接駕,一連迎接三天,都不見他來,大家都覺得奇怪!到第四天,方丈和尚在齋堂吃飯時,看見角落裡掛單客師座位上有一位師父頗像慧老模樣。仔細一看,正是請來講經的慧明老法師,心中大喜。吃完了飯,方丈和尚在座上宣佈,請大家不要回房,就在齋堂向慧老法師接駕。
大家都覺得奇怪!並不見慧明法師到來,何以要在齋堂裡來接駕?還是方丈和尚下座走到上客堂座位把慧老請了出來。大家一看,才知道這位講經法師早已來到常住,是躲在上客堂裡!原來他在五天之前就來了,裝作掛單模樣,知客師認不得他,所以把他送到上客堂去了。方丈和尚馬上爬在地下磕頭頂禮陪罪,並且叫知客師向慧老求懺悔。慧老說:「這不能怪知客失禮,我怕驚動大家,不敢當,是我自己要掛單的,我樂意掛單生活。」看來,慧明老法師,是何等的解脫!
慧老法師于1930年冬月坐化,其靈骨在該寺起塔供養。1945年抗戰勝利,我將僧侶救護隊結束,由陪都東下,二次到靈隱寺靜養,常住掛牌請我寫「堂主」,在慧老靈骨塔旁寮房安居了三年。
慧明法師弟子陳耀智記述原載一九六六年《佛教文化》第一卷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