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佛教文化協會

世紀佛子行 慈悲滿人間

見月老人:一夢漫言(白話版)

.弘一律師批註.後學大光校正. 2017-01-30

見月老人:一夢漫言白話版)

.千華寺繼任主持見月老人自述.

.弘一律師批註.後學大光校正.

弘一律師題記

見月(註1)尊師,一生待人接物做事,態度威厲不露恩慈之情,也許有人會認為他過份嚴厲,不近人情。但是末法時代的一些善知識們,多半沒有錚錚剛骨,與世俗隨習同流合污,還自稱是「權巧方便,慈悲順俗」,來掩飾自己。這本書中所敘述的尊師的言行,正是對症的良藥。儒家說:「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聽到管叔﹑伯夷兩人的人格風範之後,頑劣之人會變得清廉,胸無大志的懦夫都會樹起雄心大志)。我看這也適用于尊師見月。九月五日,我編寫完尊師年譜摘要,又校閱《一夢漫言》,增訂標要註釋,並寫了題記。九月十三日寫完《隨講別錄》兩篇,躺臥在床,追思見月老人的往事,併發願明年去華山(寶華山)禮拜尊師靈塔。不覺淚水漣漣,深感佛門氣象凋零不振,痛徹肺腑。

以前在藏經目錄中曾見載有《一夢漫言》。以為是現在人所寫的通俗勸導世人的佛書,就借了一本,讀了起來,才知是明朝寶華山見月律師自述他行腳參訪的苦行事跡。我歡喜雀躍,深覺珍貴無比,反覆閱讀,連吃飯都忘了,閱讀之中,深受啟發,感動得潸然淚下幾十次。因而概括分段大意,加上眉注,並參照地圖另繪了一幀大師行腳路線圖(註2),以為後來研學此文的學人減少礙難。

甲戌(1934年)八月十日閱讀完畢。二十五日抄錄完畢並此題記,弘一于晉水蘭若。

弘一律師手繪見月律師行腳圖

一夢漫言卷上

康熙甲寅(公元2674年)冬,離言等各位阿闍黎(軌範師。意教授弟子,使之行為端正合宜,而自身又堪為弟子楷模之師。即導師),以及寺中眾班首領﹑執事,恭敬懇請,要我述說我的行腳參訪經過和事跡,以資鼓勵后人。所以就提筆,從始至末,拉雜直述,不加文飾。

我是雲南楚雄府,許家之子。十四歲時,兩個弟弟尚小,不幸父母先後去世。兄弟三人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我伯父年事已高,膝下無子,對我們倍加愛憐,恩育教誨。當時我曾臨摩畫了一幅觀音大士像,人們都稱讚我是小吳道子。

我性好到處遊覽觀光,腳步不停。天啟六年(公元1626年)十五歲時,聽說大理府和北勝州接壤之處,有一條金沙江,沿江居民以淘沙金生活。我就邀約了二三個同伴,走了五百里路去觀光,看到了實際情況,真是大地造化,養育生靈竟有如此方式。又聽說鶴慶府,地處群山之中,山勢如牆壁聳然而立,河流平壩道路險阻。古時有一業龍想把它變成海。此處東南地勢低凹,叫甸尾,水流到此,積聚受阻,漸將氾濫。有一印度神僧摩伽陀尊者,慈悲救生,用錫杖在甸尾的山腳處,穿鑿了數十個孔洞,深達五里多,把積水導入金沙江。在此我遇到了浪穹縣的學士肖暗初,他曾在楚雄請我為他畫一幅觀音大士像,一見面,很高興,就邀請去浪穹縣。接著又有孝廉楊紹先等人前來訪會。肖暗初和楊紹先兩家是親戚,都是巨富人家,各有名園別墅,大家情投意合,因此,我在那裡逗留了五年。

我二十七歲那年,正是崇禎元年。十二月初旬,正與諸位好友相聚于梅園游玩。此園離浪穹縣城二十里,是肖暗初的書齋所在地,背靠石寶山,面積有十多畝,種了數百株梨樹,四季都可欣賞各種花卉。大家歡飲談笑,興頭正濃之時,我接到老家來信,告知伯父一直盼望我回去。他七十歲剛滿不久就去世了,未曾等到見我一面。當下我受到極大震驚,酒也醒了,傷心地哭了。我從來不信佛和道,這時突然發起出家的念頭,就對眾友說:「我實在不孝,父母和伯父之恩未報,大逆之罪難逃。現今決志出家懺罪報恩。從此一別,不復再聚。」大家聽後,都睜大了眼睛望著我,以為我發瘋了。

肖暗初說:「你一天都離不開酒,怎麼說起出家吃素的事。如果要出家,不必到別處去,我把這座園子奉送施捨給你修行。」楊紹先說:「肖兄既然奉施了園子,以後日用所需之物,一概由我包下,並把我隨身的家僮施捨給你聽便差使。」我說:「這四件事幸蒙二公成全,實屬多生良緣。我還要祈請你們今後葷酒不要再帶入此園。柴米就不限多少了。凡是行腳僧道,我都願供養齋飯。」他們都欣然答應下來,沒有絲毫礙難。

離此園二十里外有一座道觀,我前往拜訪,敘說了我想出家之事。該觀的一位老道士想誘說我做他的徒弟。我見他舉止沒有威儀規矩,談吐又不合情理,我就說讓我回去想一想再來回覆。我見他桌案上供著一部皇經,就想請回園中閱覽。他說:「你不是道士,怎麼能隨便說請經呢!」我當即脫下身上所穿之衣,和他換了道袍。他說:「既然你真出家,可以請去。」我回到了園裡將經卷供在案上,頂禮膜拜,自己改名為真元,號還極。

到了臘月三十日,我寫好一玉皇牌位供起來,至誠口稱神號進行禮拜。到了中夜,精神有點疲倦,不知不覺跪伏在地上睡著了。夢見萬里碧空如洗,一輪紅日高照。我來到一個大寺廟前,只見殿臺高敞宏大,外有紅牆圍繞,松柏成行,中間有一門,看到有許多僧人在裡面,都是光頭,身披袈裟。我心生歡喜,想進去,但門檻太高,無法跨越。奮力試了幾次,忽然,就進去了。進去以後,覺得自己不是道士,而成了僧人模樣。見到眾僧圍繞之中有一高座,上坐二老僧,身著紅衣,笑嘻嘻地招手要我上去。我就擠開眾僧走上去。那位老僧拿了一卷經書給我,說:「你來給眾僧宣講。」我就接過來,站在座旁開講,眾僧都跪地而聽。

待到一覺醒來,渾身汗流,講的什麼內容也全忘記了。我就想,我終究不是道家門中之人,以後必定做佛門之僧。天明之時正是崇禎二年,我二十八歲。從此每天跪誦皇經一部,隔三日拜懺謝罪一周,每次作回向祈禱時都悲咽涕泣,申白報恩。舊時的熟人好友來園隨喜,見我以前的俗氣全無,真實修行毫不懈怠,都發生信心,讚嘆不已,有的發願,終身吃素,有的要脫塵出家。從此百里以內都知道肖家梅園有一位還極道人。

離浪穹縣城八十里,有個三營鎮,那裡有座大覺寺,定于崇禎三年春起建龍華法會。我就于元宵節前往隨喜,恰遇主僧雲關法師和籌建法會的各位會首在大殿裡。我肅整威儀禮佛之後,進了齋堂坐下。有一居士,白髮儒中,走上前來合掌致禮,問我從哪裡來。我說:「自浪穹來。」他問:「你會見過肖家梅園的還極道人嗎?他的道念和修行如何?」我說:「曾經見過面,此人只可聽聽名聲而已,不能見面,假裝修行,實在是衒耀虛聲,惑騙群眾。何況他出家不久,有什麼道德修持可言呢!」那位老居士臉色沉了下來,嚴肅地說:「你既然是一位修道之人,見人有德,應當讚揚,知人有過,應當善隱。這樣嫉妒同行的道友,如何能稱為修道之人。」

這時有一居士從外面進來,他認識我,高興地對我行禮。那位老居士見狀就問:「你認識這位道人?」答說:「這就是肖園還極師。」老居士說:「差一點當面錯過!」他立即告知主僧和各位會首,一齊向我作禮問好,並且懇請我主壇。我說:「主持龍華法壇者,應該通曉玄門法事,我只是靜修,專門禮誦,不宜。」他們一再誠懇請求不已,我也推謝再三。後來,我見眾人情堅難卻,就說:「此大法會,必須以齋供僧眾為首要任務。你們可曾作好準備?」眾人答:「沒有準備。」我說:「如果缺了齋供僧眾這一條,怎麼能稱為勝會呢﹗這件事,我將勉力承擔下來。一來與眾居士共同莊嚴道場,二來可引導所有善信之人布施植福。」大家聽了欣喜拜謝。

第二天準備去拜訪該鎮的知名人士,勸請他們帶頭贊助此次法會。有人說,本鎮有一艾姓家族,為鄉宦,另有一呂家,官為指揮。兩家聯姻,為翁婿,都是富戶而且好為善事,又是浪穹縣肖暗初家的至親,此外就沒有人可比了。我一想,此事看來有希望,就決定先去拜望呂家,在門口恰好遇見肖暗初派來送禮的人,我就順便請他進去通報一聲。我被請了過去,艾護法也正好在此,他雖聽說過我,卻未曾見面。我敘說了法會齋僧之事。艾護法說:「哪裡有建龍華法會而不齋僧的道理。還極師既然肯一肩承當此事,老夫也願帶頭倡導。」他馬上就派人邀請本鎮有德望之人和善信之士前來共議,大家都樂于隨從。

第二天,艾﹑呂二位護法,擎著一青一黃兩把蓋傘在左右,我身著道袍草鞋在中間,後面鄉耆善信隨行,把該鎮大小街巷週游一遭,各自勸請親友共成善事。當日所施之錢物,共計有銀錢三百餘兩,米五百餘石。

回寺後,即時聘請工匠,起造草房數十間;其它一應什物用具向各家借用,只有主管伙食一事,很難找到合適人選。到了下午,有一行腳僧來,相貌古樸,語言柔和而有力。問他從哪裡來,說是前去朝禮了雞足山而來,是尋甸府人,法名成拙。我請他相助,他當即允應,很有道念,他日夜操勞,全無一絲輕慢倦怠之意,彼此我倆成了志同道友。每天前來趕會吃齋的雲水僧道,不下千人,孤寡男婦乞丐貧人超過百數。凡是前來設齋供僧的施主,我都勸請他們禮敬僧眾求福。又向他們開示說,那些貧苦人中,不一定就沒有我們以前多生多世的父母及眷屬。因為他們前世不供養三寶,不濟救貧苦,所以今生招來這樣的報應。你我都是肉眼凡夫,看不到這一點,應當折服高傲我慢的習氣,恭敬禮拜。他們聽了都很信服,依言而行。這是滇南地區,自古以來罕有之事,也是我未習經典,出自己意所作的教化開導因緣。到了法會將要結束時,聽到各位會首私下議論,要準備禮物酬謝我。法會圓滿的前一日,我就私下向成拙一人辭別,乘天色未曉,一人悄然返回浪穹縣。

崇禎四年(公元1631年)我三十歲。二月中旬,劍川州當時有李君輔和李君弼弟兄,都是學界名士,篤信三寶,常和我會晤。他們有一書室,離劍川州城三十多里,青松蒼古,赤岩奇秀,極其幽僻,想請我去那裡靜修。他倆與肖暗初交誼甚厚,就派人送信給暗初。暗初開始猶豫不決,從道友感情論,難于與我離別,從儒友交情想,又該滿足李氏兄弟之求,因此兩難。我說這裡離劍川不遠,還是捨己從人為美。我就辭別肖園而應請去李園。三月十五日抵達,在那裡齋僧如前,修道益加精進。李氏兄弟增加了信心,其兄也發心畢生吃素了。

六月初,天氣炎熱,我為納涼,攀登至赤岩上,找了塊巨石,盤腿而坐。向西一望,只見約莫五里遠的地方,群山環抱之中,樹林蓊郁,想必是一座古剎。就起身向那裡走去。到了那裡,只見一座茅廬,竹扉半掩,從裡面傳出木魚[口它][口它]和喃喃誦經之聲。等到經聲停止,進去見一老僧,儀容可敬,我就禮拜。他說:「你們黃冠(道士)之流,多不禮僧。你從什麼地方來?名號是誰?」我說我是浪穹肖園的還極,現今受請住在赤岩書室。他就拱手問訊,說:「聽說還極師在三營龍華會中,齋僧濟貧,不分門戶貴賤,並且善於開導施主和信眾,空去我相。請問你拜誰為師?看什麼經教,能這樣作廣大佛事?」

我說:「未曾拜師,也未誦閱佛門經教,全憑自己的意思這樣做的。」他頗感驚訝,說:「你所做的,都是菩薩行,你大有慧根,快些拜位明理之高僧為師,剃髮為僧吧,以便弘揚佛法,化導眾生。我常誦讀《華嚴經》,你可以請去,恭敬跪閱。佛﹑道之理,有淺有深,而菩薩的悲願行持是無量無邊的。你自然發菩提心,不用藉助于別人的開示。」我聽後拜謝並請了《華嚴經》回到赤岩,焚香跪閱到「世主妙嚴品」完,就回想起最初出家時夜裡所作之夢。想披剃為僧的心情,驟然急切起來。

七月終,浪穹縣大寺主僧妙宗,帶了肖暗初的信來會我,邀我同朝雞足山,這正合我意,立即辭別李氏兄弟,會同暗初和妙宗二人,于八月十五日到山,夜宿寂光寺。打聽山中有無明師,聽說獅子峰有大力和白雲二位老和尚,精修淨業,三十年不曾下山。我便於十八日同妙宗和暗初,穿松林,繞溪徑,下山谷,登峭岩,到達了靜室,禮拜哀求為我剃髮。大力老和尚詳細問了我的根底和緣由,幸得垂慈應允,命我準備衣缽。暗初就說:「既然承蒙和尚攝受還極,他的衣缽齋供等事物全由弟子我承擔。」白雲老和尚說:「我觀此人終究要成佛門大器,不可草草行事。恐怕出家容易,持戒不堅。必須要他自己沿門乞討化緣,以折服他的我慢習氣,考驗他的心志。乞化得了衣缽,再回山披剃。」我心想這兩位善知識,一個慈悲攝受,一個要折服我之貢高慢心,實在令人敬畏,佛門全然不同玄門(道家),慎重而不汎濫,心知因緣未到,含著眼淚說:「和尚所說,一一遵依。但既然登山來到此地,我不忍空手而回,求和尚慈悲,賜我一個法名。我雖未剃髮,暫且作一名心僧。」大力老和尚聽了以後,破顏微笑,就給我起了法名書瓊。

我禮拜之後退了出來。心中想到下一步應當怎麼辦,正在躊躇之間,有一僧人名月峰,走上前來問我:「道人,你心中有什麼事委決不下?」我說:「正在想到哪裡去乞化衣缽,沒有熟悉的地方。」他說:「從浪穹縣出發,過鳳尾山二百里,有個地方叫落馬井,產鹽,有數萬戶人家,好善多富。我就是那裡的人。最近幾天我要回去拜省我的師父。我想你沒有去過那地方,可以一同去。」九月末,就與月峰離開雞足,向鳳尾進發,走了半個多月才到落馬井,住在西山放光寺。主持僧悟宗,歡喜地接待我們,不像初初會面的樣子。這寺是楊雄家族的香火廟,一家世世樂善好施,晚輩子侄多半從事儒生之業。又加上月峰和悟宗兩師的讚嘆促成,所以善信們都來相助,又有當地土官名自晏之,和我一會,非常投機,彼此十分愛敬。

原本來到的是生地方,反而成了熟熱之地。我急切想回雞足山披剃,卻一再被當地善信施主們挽留。到了崇禎五年九月初(公元1632年),有一位省城的亮如老法師應邀去永昌縣講經,圓滿後返回省城,正好從這裡路過,住在東山大覺寺。我就和月峰商議說:「這裡的善信施主堅留不放,我出家之志未遂。我打算隨從亮老法師剃髮,以便隨侍在他身邊參學。但又擔心這樣做違背了想在雞足山披剃的本願,背信于大力老和尚。這事該怎麼辦呢?」月峰說:「我知道,亮法師是寂光寺那一法派的人,曾在寂光寺作方丈三年,你的法名,也屬寂光宗派,若在亮法師處披剃,看似離了雞足,但就法派而論,仍然是大力老和尚之法孫,不能算背信,還是滿了本願。應當速辦,不要再遲疑不決了。」於是我才下了決心,就和月峰離開放光寺,下西嶺﹑登上東山大覺寺,禮拜了亮如法師,只說前來瞻仰供奉,不敢放肆直說要求落髮。承蒙亮法師恩允,就移住到西山放光寺。

第二天一早我焚香向亮如法師哀懇為我披剃。亮如法師笑著說:「我昨晚夢見一僧,身著袈裟,隨從之眾無數,對我說頭髮長了求我給剃去。今天應了這一因緣。你是再來人,可以紹吾(繼承我)弘法利生,應該取名讀體,號紹如。先選定吉期,備好五衣,受根本五戒。」我深悲自己出家太晚,但可喜的是我宿有深因。就卜算決定十月初五日披剃。街上的善信男婦,在當天接踵登山來寺隨喜。我正在為缺少幫手著急,信步走出寺門,當面就撞上了成拙。我們三營鎮一別至今已有兩年,今天相見,恰如早有定約。問他從哪裡來,他說:「從永昌府寶臺山來,想隨侍亮老法師。昨晚趕到山下,聽說法師在放光寺,今天要為一道人披剃,原來是你還極師喲!」兩人大笑,真是不可思議的奇緣。巳時(九點至十一點間)擺設好法座,舉行了披剃受戒儀式。很多男婦圍座觀禮,如觀至親,嘆息依依,不忍捨離,齋供完畢才散去,一路上只聽佛號聲綿綿不斷。

第二天晚上,月峰說:「這個地方的善信們持誦佛經的人多,但從未見聞法師宣講。紹師若肯承當講經,請亮老法師慈悲肯允,那麼就永遠不會忘懷在此處披剃的因緣了。哪有人正逢飢餓之時,遇到美膳而不想飽餐一頓的呢!」因此我就把月峰師的提議,向亮如老法師呈報了,並表示自己願意作期主。師允許我講《法華經》。就從初十日開始,講經期間,期場所用什物,都向土司自晏之借用,日用錢米,由百姓自願捐助。我白天作期主講經兼作知客接待工作,夜裡研讀經文,第二天上座宣講。司庫內勤工作委託成拙師,外辦採購全由月峰師作主。每天聽經的四眾甚多,三頓粥飯和素餚,無有短缺。到十二月初八,講經圓滿,錢米有餘,既有利於眾生,又增加了信心。

初九日,向眾施主和護法作了告別,初十日我便隨著師父出發,十五日抵達浪穹縣,住妙宗寺。肖暗初因出遠門未晤,楊紹先得知後把我們接到他的書院中安居過年。有位同行的道友名遍周,鶴慶府人,是龍華山棲雲庵的僧人,見到我初出家就作了講經期主,主動請求宣講大法,他亦發心恭請亮如師到棲雲庵講《楞嚴經》。師父慷慨法施答應了。正月十五日以後,我向楊紹先並諸舊交辭別,看到我必不可留,就贈送路費,我一概謝絕,大家感到掃興,因此只收了少許。亮如師見我淡薄財利,息滅貪心,對我就更加慈愛。

二十二日到棲雲庵。麗江府上官姓木,篤信三寶,當地的規矩規定不准出境,但聽到有善知識和法師來到鶴慶府,他就派人迎請入境,所以就前來恭請師父。我就隨侍師父同去。麗江府的地界東止金沙江,西至黑水河,南接劍川州,北臨土蕃(西藏)。土官的府院倚建在雪山下,銀峰高聳虛空,翠林鋪滿大地。留住那裡半月,隨時請問佛法。

二月十八日,我們辭別返回鶴慶府,二十日開始講《楞嚴經》,我有幸被指派任職後堂(內部)工作。劍川州瞭然法師為首座,他是石室山萬佛寺僧,幼時曾去江南各講堂參學。這一期講期,由四位堂口班首輪流複講。當瞭然法師複講到八還章時,超越了原經旨意,推翻貶低正座亮如師,眾人不服。西堂班首一雲的話激發了我一時衝動,就在講堂當眾揭露首座瞭然的過錯,用清規石處罰他。亮如師父知道後下得堂來,詢問原委。眾人說:「首座欺昧良心,後堂性情耿直。兩人都未向師白告,乞求師父慈悲饒恕。」亮師對首座說:「八還章,文字道理顯然明瞭,是你毀謗經法,自招眾忿,自己應該明察這一點。」又對我說:「你不奉師命,擅自動用清規,應當重加責罰。現在根據眾人的評論,從輕處罰,跪香一炷。」又對眾人說:「後堂紹如認真維護經法,就來領眾出頭。只知道規矩可行,就不知道人情可諱。」

有一天,來了二三個初出家的到庵上聽經,一派世俗之態,令人厭惡。亮如師勸誡他們說:「出家必須先受沙彌戒。再受比丘戒,行住坐臥應當具備諸種威儀,才能稱作僧。若不受比丘戒,威儀不具,不能叫僧,玷污了法門的清譽。」當時我正侍守在亮如師旁,聽了以後就向師父禮拜並說:「請師父為我授比丘戒,使我得成合格之僧。」師說:「我是法師。受比丘戒,必須請律師。」我又問:「誰是律師?」師說:「律宗現在快失傳了。南京有古心律師中興律宗,被尊為律祖,他已涅槃。他的傳法弟子中,只有三昧和尚在大力弘揚毗尼(戒律),現在江南。」我說:「我去江南受完戒,再回來侍隨師父。」師說:「萬里迢迢,你說得輕巧!」我說:「師父您說的,不受比丘戒不能叫僧。我捨離道門,歸依釋教,為的是作一名僧人。若不能成僧,剃髮還有何意義!」師父沉默無言,我也就退了出來。

我就這樣經常向師父求告,師父每次都不發一言。到了四月八日講經期圓滿,我在午後又去方丈室向師父告假。師父見我念切志堅,就說:「這是你業力所牽。前途是福也要去受,是苦也要去受。你就去罷!」當時另有幾個人也想和我一起去,也都向師父告假。師父說:「你今天剛開始行腳,就有多人相隨。以後學得好,你會成善知識,否則就成江湖中之頭頭。」我拜謝說:「承蒙師父慈悲授記。我從此要去學作善知識。」

崇禎六年,我三十二歲,四月初八日申時,離別棲雲庵,走了二十五里,到一小庵借宿。成拙二月中旬先上雞足山,我們相約四月二十日在大理府三塔寺相會。我按時到達三塔寺,未見成拙。第二天我去感通寺隨喜,成拙才至。從此,我倆南下相伴不離。走了四天,到了北岩山谷鳥寺,遇見一位在俗時相識的熟人,已在該寺出家,正在施茶。他見到我很驚訝,說:「你怎麼出家行腳啦﹗我自恨年紀已老,不能隨你同去!」我勸他專修淨業,他立願念佛終生。在此住了十天,便告辭啟程而去。

到五月初二日,遙望白雲,家鄉已在目前,借宿在離城十里的金贍寺。思想起自己雙親不能奉養,伯父不能親葬,通宵雨淚不乾。又想起拋撇下兩個幼小的弟弟七年之久,不知流落到何等悲苦地步,現在依附在誰家﹗我這一別遠行,不知今後如何。不能不見一面。天明我向成拙述說了我的心事,出門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一再思前想後,悲嘆不已﹗想到,如果現在還以手足之情牽掛,一見面必然墮入業力之羅網,不但出家受戒修行不成,而且今後要報父母﹑伯父生育深恩也就無門了,應當看到各人都有各自的定業因緣。凡是人生在世,貧富苦樂﹑壽命長短,都是前生自作之業所感,今世各自受報,縱然是父子至親,也不能替代。只恨不能前去親見一面,這是忘仁義而缺慈悲。現今無可奈何之下,只有用自己修行功德,回向給他們,拯濟他們了﹗於是我擦乾眼淚,繞城而過,遙向西山祖宗墳塋,倒地叩首,心痛如絞,雨淚不止,兩足無力,難以舉步,勉力奔走,到了廣通縣,在一座古寺中掛單一宿。

第二天,在去祿豐縣的路上,遇到一位親戚周之賓,從省城返回楚雄。他老遠見到我就高聲叫道:「許沖宵,你現在什麼地方?幾時出家?要到哪裡去啊?」我答說:「在雞足山出家,現在下江南去受戒參學。」他問:「是否有信要捎回去?」我說:「捎信也說不清楚,只有二個幼弟,還請你多加照應了!」我一面回答,腳下並未停步。他還想再問些什麼,我心中悲戚,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他站在路邊,望著我走遠才反身走去。成拙說:「既然你不回去相見,也該捎個口信回去才對。」我說:「手足親情,要斷立斷,要捎話去,反而惹起情思難斷了。古人云,心如鐵石,志願方堅;情愛不忘,至道難成。」

又走了幾天,省城在望,進了碧雞關。此關峰巒秀拔,為群山之首,俯瞰滇池,一碧萬頃。我們搭船渡過滇池,登岸到了省城,投宿在城外彌勒寺。同行的幾位朋友想到各寺廟去瀏覽,打算在這裡歇息幾天。我擔心會碰到親友而遇阻攔,第二天一早,就動身去松華壩,出金馬關,到達板橋驛,住了一夜。成拙的俗家住在尋甸府,在楊林以納寨的觀音庵出家,因為是便道,離此不遠,就邀請各位朋友一起去看望他的師父,然後再遠行。我們過了兔兒關,在何有庵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到。他的師父厚道,他的哥哥樸實,都是修道之人。他們一見,歡喜相迎,款待挽留我們住了半個月,方纔告別。

走了幾天,抵達曲靖府,來到破秦山,是當年諸葛武侯與孟獲盟誓的地方,有一古寺,我們就在這裡掛單。我對各位同行說:「我們大家這次遠行,並不是泛常的游方僧,不能只是到處觀賞風景,不務正修,應該在這裡購置一架羅漢燈,上面是燈,下部貯油,白天挑著,夜裡照明。每晚大家輪班守值,吃完晚飯戌時點燈,大家圍坐燈前,各人按照自己所學之經,或者讀經文,或者體味經旨,到中夜放參,作為我們行腳的定規。」大家一致同意遵行。

來到平彝衛,出滇南勝境,就與貴州接壤了。走一自孔(亦資孔),進了普安州。又走了幾天,過關索嶺。此嶺地勢極其高峻,周廣有百餘里,嶺巔建有一座軍營,還有關索廟。又走了幾日,過了盤江,山路屈曲,上下陡峻險惡。頃刻之間,大雨滂淪,山澗小溪變成吼聲如雷的山瀑,彎曲的山路都成了河溝,狂風從多方吹來,形成旋渦,單身難以直立。雨水從頭頸瓢潑而下,灌滿衣褲,寒徹肌骨,兩腳橫跨而行,如騎浮囊。解開衣帶瀉水,猶如開閘。像這樣有好幾次。我對各位說:「古人參學,捨身求法,不以為苦。不要因為這場大雨而退了求道之心,將來才好對人家誇耀我們行腳何等英雄!」大家聽了大笑,你扶我攙,相助而行。天將傍晚,才到山下,住宿大願寺,遇見一位從江南來的僧人,就向他了解路途之上的情況。他說:「現在行腳最難,到處都有江湖團伙,多作魔業,見了穿衲衣坐蒲團的僧人,則不加侵害,否則恐怕參學就有障難。我勸告各位朋友,若想圖得一路平安清靜,只好把你們的行李更換一下。」我們歇息了十天,過了盤江渡上之鐵索橋,只見山崖險峻,樹林竹叢郁郁蔥蔥,滔滔江流奔激如箭。這正是連通雲貴的要津。

第二天,上了通向安莊衛的山徑,砂石凸凹,峻嶒盤曲,不覺鞋底磨透,踢踏著難以再穿,乾脆扔掉,光腳走路。走了數十里,天晚才歇息,雙腳腫得沒有了腳踝,疼痛得猶如火燒錐刺。半夜裡想道,身無分文,此處又是孤庵野徑,無處可以化緣,不應在此久留,明早必須動身。又想到世人為了貪求功名富貴,尚且得要忍耐不少辛苦,才能遂願。我們今天為了出家修行,求解脫之道,難道還能因為少了鞋穿就退了最初發下的愿心嗎﹗次日仍舊咬牙強行,開初腳跟痛得不能點地,拄著棍杖踱著走,漸漸走了五六里,就感覺不到還有雙腳,也不覺痛了。途中又沒有歇息之處,到了傍晚,已走了五十餘里,投宿安莊衛庵中。第二天乞化到了草鞋,試著穿,皮破繭起,我也不管它。有一江湖中人跟隨我們走了幾天,歇息過夜都不離開。次日午後來到一小河,上有獨木橋,長兩丈多,成拙等人先過,我慢慢走在後面,那人也尾隨而來。正走到橋中間,我突然口頭大喝一聲,他嚇得掉落水中,我指著他說:「你該從今以後洗心革面,作個好人。」他面紅耳赤,爬上岸,垂著頭抄另一條路走了。

路途之中所遇種種艱辛,同行諸友都不覺為患。夏去秋來,于十月初,才到了湖廣武岡州,投宿在止水庵。主持僧名異卉,極有道念,了解到我們從雲南遠道而來,就留我們住下過冬。一天,他請我入房吃茶,我見案上有一部《法華知音》,在雲南時我曾聽師父稱讚過這部書,所以腦子裡有印象,就想借來抄寫,可是沒有紙筆。主持的師弟法號中立,很好學,看懂了我的意思,就提供了一切所需。這年的冬天,每日大雪不止,加之屋內空曠,北風嗖嗖灌進房來,我只穿了一件衲衣,坐在掛單僧的板床上縮著頭抄寫,雖然手指凍得僵直皺裂,筆墨結冰,也沒有少許停歇。他們師兄弟二人,見我堅志勤學,愈發愛憐敬重,送了一件棉襖,我慚愧地收下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穿上棉衣。同行之中有二三人告別了我們去朝海。成拙和覺心隨伴著我。

這個武岡州屬於封藩岷王的領地。有一個岷王的宗室,名煙離。喜歡鑽研書法和繪畫,與異卉師有交往。十月中間,他踏雪來到庵中,帶著一張大紙,貼在牆上,想畫一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圖,用木炭條起稿幾次,仍然拿不定主意。我站在一旁觀看,就說:「凡作畫,必須意在筆先,下筆不再思索猶豫,才能傳其神韻,像這樣再三揣摸不定,恐怕就失去了天然之妙趣。」他回頭看著我說:「說起來容易,作起來實在難。你能作到嗎?」我笑著說:「懂得一點。」他就把筆遞給我說:「請畫!」我接筆在手,先在心中打好腹稿,接著一揮而成,把筆放在案上。他深加讚美,對異卉師說:「出家人中,所隱高手不少啊﹗就把這幅畫掛在庵裡吧!」從此他常過來和我坐談。親筆寫了三卷字跡,贈送給我﹑成拙和覺心,敘說他到處拜訪高手的前後經過。

正月初五日,和宜法師在離止水庵六十里的梁家庵開講《楞嚴經》。中立師來邀約我們前去。成拙未曾讀過《楞嚴經》,就先往寶慶府五臺庵拜訪顓(註3)愚大師,待講經完畢,他再來梁家庵和我們相會。我和中立師覺心等三人來到梁家庵,聽眾只有二十多人,每人各出米一石﹑銀一兩結社(打平伙)。中立師繳了錢物,而我和覺心只有隨身衲衣和蒲團,沒有錢米可繳,原本祇想隨喜一下就走。中立師就向法師白告,法師知道了我們來自貧窮的滇南,就免了我們的錢米,慈允我們隨眾聽講。我對覺心說:「佛法是法師所施,飲食卻是眾人出資所備,我們不能空受。」由此我們兩人自願于雜務,收洗碗筷,掃地擔水,不用人叫,有空就做。四月初一日,講期圓滿。中立就留住下來,我和覺心告辭後,前往寶慶府,投大報恩寺掛單。

聽說該寺內有一位自如法師,是雲南人,就去參禮,向他敘說了出家和南來的前後經過。自如法師就稱我為師弟。我問他為什麼這樣稱呼我,他說:「我是劍川州人,石室山出家為僧,少時曾跟亮如老法師學習經教,依止他老人家六年,深深領會到他的佛法教誨。到現在一直沒有互通音訊。今天見到紹如師,猶如見到了師父他老人家。所以若論法系,應呼你為師弟。你在雲南聽師父講什麼經?」我答:「曾聽《法華》和《楞嚴》,只是種了點因,並沒有領悟其義。」他又問:「今天你從什麼地方來?」答:「從武岡州梁家庵,聽了和宜法師講《楞嚴》後才來此處。」自如師說:「和宜法師是我的同參道友。這次你來得正巧,顓愚大師新出了一部《楞嚴四依解》,各位護法居士請求印行流通。大師命我在此寺代座宣講,聽眾已有一百多人。正缺少一個管理後堂的執事,師弟你可以擔任。」我說:「給我掛一個散單就足夠了,班首之職萬不敢當。」自如師說:「獅子之兒用不著過謙。我給你置辦僧服鞋襪,進堂主事。」我說:「求你應允兩件事,一、就讓我仍然衲衣蒲團入堂坐臥;二﹑懇請方丈不要經常令人給我加餐。只要能聽經教餐法味,我就感佩之至,無以復加了。」自師卻不以為然,非要我更換新衣不可。當時寺中有一常住僧,名野溪,也在聽眾之列,長期依隨顓愚大師。

第二天他前往五臺庵禮見大師,大師問及講期中的事情,他就把我的來歷和所懇求之事,向大師呈白了。大師說:「我幼時在北五臺竹林寺,依隨月川大師,隨眾聽講,也是衲衣草鞋,杖笠蒲團。後來開始行腳,天台﹑南嶽等地以及直到這裡寶慶,也是依然如故,不曾更改。因為檀越居士們建了此庵,他們跪地雙手捧著衣履求我更換。若不接受就長跪不起,所以我就聽從了,也是為讓他們生信。我經常看到禪和子(參禪僧人)不願改變這種習氣,都愛好這樣,難得看到願意別行一路的。今天聽到雲南來的這個僧人不被境轉(不為外部條件而改變自己的定心),真是有些像我當年的作法。你回去告訴自如法師,隨順他的本志,不要強迫他吧﹗這樣做可以教誡大家不應多貪。」自如師也就允許遂我所願。大眾之中,有讚嘆我古樸的,也有譏諷我標新立異的。我對這些譏諷和讚譽,權作無聞。

講期開始後三日,方丈命四位班首複講,按輪流次序,每人要講六次。西堂班首因事外出,首座抱病請假。只有堂主(主持講堂事務)可度師,是南嶽荊紫峰無學大師的傳法弟子,生性醇厚好學,和我心志相投,彼此互相敬重。從《楞嚴四依解》第四卷以下,全由我們兩人輪流宣講至終。道場圓滿,自如法師帶領眾人去五臺庵,禮謝顓愚大師。正好大師跏趺坐在傘下,所以他的別號傘居道人,自如法師禮謝大師之後,便回大報恩寺。大師把我留下,在傘下賜我一餐,菜是一盤苦瓜。大師先挾了一筷,同時叫我也吃。我送一挾進口,味苦難咽,又不敢吐出來。大師見狀就笑了,對我說:「先苦後甜,修行作善知識也是如此。」我禮謝了他的開示。大師說:「你有點骨氣。以後打算去哪裡?」我說:「在雲南動身時,本為找尋三昧和尚求戒,受戒後隨便參學。」大師說:「三昧和尚是真正的律師,你可以去受戒。要說起隨便參學麼,江南叢林,多半講席都規矩不嚴,人多狂妄傲慢。如果感到不相宜,你還是回到我這裡來,千萬不要在外順流隨習放縱自己。你將來必為法門樑棟。」他當時就叫侍者拿來一套他自己撰寫的著作,送給我,並再一次告誡勉勵我說:「要學我的操行修持。」我拜受而別。

次日,我約成拙一同去朝南嶽。自寶慶府出發,走了五天,過楊柳塘,登後山而上,遊九龍坪和古大坪,坪側有雉潭一泓。三昧和尚行至此潭時,有條龍化為雉雞,從潭心鼓翼而出,三昧和尚就為它授了三皈五戒。我們又參拜了茅坪等佛寺,繞過天柱峰﹑煙霞峰,從祝融峰下至南嶽廟前,在施茶庵掛單。在那裡,遇到一位行腳的雲水僧,我們就向他打聽途中情況。他說:「現在土匪猖獗,正在常德﹑潭州﹑公安﹑荊州等外流竄,各處防衛甚嚴。官兵也不好,常把僧人的行李搶了,還反誣之為奸細抓起來,有冤無處申,備受苦惱。各位師父千萬下不得山啊!」我和成拙聽後,心裡並沒有被嚇倒,心想難道徒步走了數千里路,白費力不成﹗就向庵主打聽,是否還有別的道路可通。他說:「世道如此之亂,還是先暫時在這裡住上一段時間,等太平了再走,不必心急!」我說:「我決心已下,時間不等人啊﹗請你另指條路,我就很感激了!」他說:「另外的路倒是有一條,只是非常荒僻,少有人走,一路上盡是山嶺深壑。必須從黔陽走會通。往呂林縣,過普安慈化寺,到了那裡再問去萬載縣的路,再到瑞州府,就可以到江西省城了,這條路可以避開流賊作亂之地。」次日早晨,我們照庵主說的路線啟程了。一路上果然山嶺重重,不見村舍,荒涼至極。有時清晨一餐一直走到晚,有時全無早餐就動身。每天行路不下七八十里。半個多月,才繞道來到江西省城,掛單在塔下寺,休息了三天,然後走德安縣,遊歷了廬山,參拜了歸宗﹑開先﹑五乳等寺。

一日,來到了萬松庵,天色垂暮,我們敲門借單,庵中之僧見了我們怒氣沖沖,把門砰然關上,不准。這時天已黑盡,明星朗照。無奈祇得找個處所過夜,見有一大石懸翅在路邊,石下有一丈多空間。我們三人擠進去,放下蒲團,坐著等待天亮。隔了一會,寺門又開了,那個僧人又來驅趕我們。我們三人自嘆無緣,反而憐憫那人太痴,但並未理睬他,強坐了一夜,東方將曉,三人起身順路而行,到了豆葉坪,吃了早食,接著遊歷了晒谷石﹑仰天坪,甚至還遊了金竹坪,太陽將要西下時,到了東林寺掛單。寺內的禪堂在後面。雲水堂只有三間,冷落不堪,荒草遍地有尺多高,牆塌瓦脫,門窗都無遮擋。寺中有一無樑殿。我們進去禮佛,只見塵灰厚積,鴿雀之糞穢污。我與成拙把佛殿打掃乾淨,蒲團放在佛像左側,商量著準備在此念佛通宵,才不虛到此古白蓮社一遭。誰知當家僧從裡面走出來,指責我們不先白告執事,就私自住到大殿裡,大聲呵斥著趕我們出去,一直趕到山門。一位住在那裡的化主老僧留我們吃飯,讓我們住宿。那位當家僧又來責備老僧,還把地用水潑濕,不讓我們坐臥。我們三人就謝別了老僧,走出山門。

我對成拙和覺心說,多生多世以來,一定和那位當家僧種了不如意業因,今天該受還報,把他作善知識想,幫助我們成就忍辱行,千萬不能起怨恨心等等。但這時又找不到棲身之處。成拙說:「剛纔來的時候,曾見下面路上有一稠密樹林,可以去那裡住一夜。」我們就下去尋找那片樹林,卻是一個古墓。三人放下蒲團,席地而坐。曠野空蕩蕩寂靜無聲,又無月色,黑洞洞不見五指。坐到初夜時分,忽聽一聲:「抓住他啊!」四下裡一齊喊叫:「抓賊啊!」我對成拙覺心說:「如果他下毒手追來捉我們,皂白不分,有口難辯,就是我們的定業了。」

待到天明,遠處傳來差馬的鈴聲,才知道外面是大路,心裡才稍稍安定。三人走出樹林,見田中有人在勞作,上前問他,為什麼昨夜四處齊聲喊叫,他說:「現在田中麥子熟了,防人來偷,所以齊聲喊叫,為的是嚇唬盜賊。」我們三人大笑起來。

我們隨即到西林寺參拜,過了一宿。次日到了九江府,太陽已沉西,城外各庵都拒不留歇,說是地方上嚴禁外人留宿,讓我們過江去,那裡可以住。我們只得忍飢渡江。船到江心,渡船工要錢,我把捆腳帶解下來給他。同渡人中有一道人見此情景,替我們付了船錢。登岸以後,向旁邊的人打聽,附近有無投宿的地方,答說近處沒有庵堂,順著江堤下去七十里,到鑿港,那裡有一地名叫五祖離母墩,有一座茶庵,接待僧人。我對成拙、覺心說:「咱們被人騙了。前面的茶庵又遠,西南風又刮得緊,只好勉力快走,不要在這裡猶豫停留了。」三人頂著烈風,掩著口面,在月下急走,後半夜才趕到。敲門求宿,幸虧主持僧道心慈悲,馬上起來開門,請我們進去,問我們為什麼深夜行路,我們把詳情說了一遍。他長嘆一聲,感慨行腳之苦,高興地為我們烹茶。我讚嘆道,若不去九江的庵堂,怎能顯出這裡的道心呢﹗

第二天早食之後,向他了解前去一路如何走,才知道一路上各個祖庭殿宇都頹敗了,幸虧三昧老和尚把它們修葺(註4)重新。我們決定前去隨喜參拜。就出發去黃梅縣,登破額山,參禮四祖道場,又再到馮茂山,參禮五祖道場;上高山寺,禮淨鑒祖師道場;過鈴鐺嶺至老寺,禮千歲寶掌祖師道場;往潛山縣,禮三祖道場;到青陽縣,朝九華山。從大殿下望,有一庵,就前去掛單投宿,但不供晚餐。第二天早上,我們坐在那裡很久等候早餐,只見主持僧來告訴說:「庵中淡薄沒有財力,只安空單,不供齋飯。可去房頭那裡化齋飯吃。」我對二位道友說:「房頭是葷廚,哪裡會有淨食,到別處去吧!」隨即上殿禮拜了菩薩,空著肚子下山。走了十多里,到一宿庵,才吃了點東西。

我們來到太平府,聽說融悟法師在青山寺講《法華經》,離府城不遠。我們欣然問路前去,到寺時太陽已經落山。當家僧見我們都是杖笠蒲團,不給安單。求之再四,他見天晚難行,就叫人把我們帶出山門外,在路旁一個小土地廟裡住宿。三人把蒲團相重,對面而坐。我說:「既然我們為求法而來,怎麼能空手而回呢!」次日一早,我們仍然走回寺去,吃了早粥,聽經一座,就下山去,向村民乞食問路,又繼續前行。于初十日巳時許,到了南京。遙見報恩寺寶塔,五色凌空,映日生輝。進內頂禮繞塔,到了中午,腹飢無食,就問禮塔的人什麼地方有接待僧人的齋堂。有人指著南廊三藏殿說:「那裡就是。」我們去到那裡,禮佛畢,坐在殿台階旁,只見有僧人進出,卻無人上前招呼我們。我們三人不知這是什麼原因,就起身出門,遇到一老僧,向他打聽其原因,他說:「南京是講席禪堂,如果衣履整齊,是禪和清客,就有人接待。你們是游方僧行腳的,所以無人過問。」

我們遂即進城,到鐘鼓樓西大佛庵掛單,那裡沒有大殿,只有一蘆席篷遮在佛像上。庵主是實修之人,以一盞飯接待僧眾,很高興見到我們。知道我們從雲南來,就說:「這裡興善寺的當家,法號印吾,是你們的同鄉,可以去那裡,自然會留你們住宿的。」次日午,我們到了那裡安單。見大眾吃的都是蟲蛀陳倉之米,菜只是少鹽的臭薤之類。我們進到客寮隨喜觀看,見到他們本寺常住眾人,吃的卻是時鮮蔬菜和白淨米飯。當家之徒名廓然,也是雲南人,聽到我們的口音。晚上他來雲水堂認鄉親,我說我們是貴州人。他又再問,像是要留我們住下。我對成拙和覺心說:「咱們迢迢萬里而來,應當依止有道德的善知識,像這種不為眾人著想的人,我們寧可甘願清苦,不可以親近。」

聽說覺悟法師在園覺(註5)庵講《楞嚴經》,就出城去聽。正遇上有善信施齋供僧。凡是十方來庵之僧,都在韋馱殿就地板而坐,每兩人四木碟菜。我和一位游方僧共一處用齋,我自己注意威儀,緩慢進食,他卻筷子不停,一口氣把四碟菜全部吃光。齋畢出門,我對二友說:「咱們以後,若有因緣為眾設齋﹑菜不論有幾種,都盛做大碗,讓大家隨便吃。一則使大家都注意僧人威儀,二則也可使眾人信敬。像今天的這個人,真是僧格喪盡,與餓夫有何區別!」

我們又去普德寺參禮隨喜,進禪堂掛單。晚上我們商議說,現在十月將盡,路上行腳太冷,不如在此暫住,春暖再走。次早吃完粥,向寺內都管討單,他說:「兩個人一起都不能給單,何況你們是三個人。」他又看著我說:「鐘板堂的香燈單,給你一個人。」我笑著說:「我這人粗手笨腳,不會剔琉璃燈。」三人就收拾行李出了山門,我對成拙﹑覺心說:「京城的叢林既然三個人都不給單,我們暫且各自分散過冬,約定在臘月三十日相會。聽說寶華山重視學習經教,我想去學誦楞嚴咒。」成拙說:「我和覺心去祖堂,你學完咒就過來。」我把蒲團與覺心換了一條臥褥,三人就分手了。

我上到寶華山半坡時,太陽已落山,投宿石門庵。晚間喝茶時,我問主庵僧:「聽說華山很重視經教的學習,我想去。」主人說:「山中有一老首座師,是雲南人,常在北都。來到這寶華山已十年,閱大藏經已三遍,最喜歡勤奮學習的人。我也曾隨他學經。寺裡人很少,有四位房頭,幸好大家一鍋吃飯,不另作菜飯。雖然三餐都是薄粥,來往朝禮銅殿的雲水僧人,都接待食宿。你既然想住山研學,應須把身心放下,不要嫌那裡清苦淡薄。」次早上山,到了常住(即有常住僧人主管的寺廟),禮佛畢,便去各處隨喜並禮見常住僧人一天。隱隱之中,感到這裡很熟悉,似曾來過。拜見了首座師,頂禮畢,說明想學楞嚴咒。師問:「你是什麼地方人?出家幾年了?這個咒應該預先熟讀。」我說是雲南人,剛出家就到江南來了,又不識字,所以沒有讀。師就答應了,說:「你既來山中,可以去行堂(洗碗送飯等雜活),在廚房安單(住下)。」

到了十一月,天寒地凍,清洗了的碗疊在一起都凍成一塊,難以分開,我就每次洗完後,用乾淨布擦乾,第二天早上用時,容易分開。水單(挑水)一人供應不暇,我也幫著挑水。廚下典座(管理廚房事務之僧)法號瞭然,年輕伶利。另有房頭(掌管庫房之僧)每天把米和菜蔬量出,交廚下典座做飯,或煮菜。這些東西一經典座之手,他都要扣留一些。有一天,我背誦《楞嚴咒》回來,他留了飯請我吃。我問他:「大眾吃的是粥,這飯是從哪裡來的?」他說:「好心好意留給你,你反而要追問!」我說:「大丈夫豈能吃來歷不明之食!」起身就走了出來。從此以後,廚下之人都抱成一團,互相包庇,難以容我共住。那位典座私下裡與都管(總管)商議,板堂(寺中執掌報時的殿堂)無人,就讓我去值守,看香接板(古時以燃香計時,到規定的時候鳴板發信號)。這間殿堂空曠,僧床廣大,我一人獨睡,就像在冰窟裡一樣。有一房頭老僧,是閹宦出家,最有慈悲道心,憐愍我志高守貧,一日黑夜推門進來,貼著我耳朵悄聲說:「此件東西送你禦寒吧!」說完就走出去了。

我伸手一摸,像似棉絮但不柔軟,蓋在身上一點也不暖和。天明一看,原來是一床補了無數補了的舊棉絮。東西雖說不好,但我十分感念他的慈悲之心。到十二月十六日,學咒完畢,我前去禮謝首座師,師父說:「開春元旦(大年初一),河口鎮一位桑居士,要來寺裡禮拜梁皇懺,你應當把咒讀熟。懺資可以治辦自己的衣履等用物。」我曾和成拙﹑覺心約定這天會面,也就無心于此。到十二月廿(註6)八日,拂曉時分,我起身向首座師住的寮房拜了三拜,回頭就下了山。到了東陽,打聽去祖堂的路。走了一百多里,太陽落西,群星映空之時才到,問成拙﹑覺心在不在,執掌雲水堂的主僧說:「幾天以前,他二人相隨去朝南海了。走時曾留下口信,若華山紹如來找,就讓他隨後趕去。」第二天一早,我就動身,過牛首時,逢見化主頓修,我們曾在貴州水月庵相識,他堅持留我過年。次日吃了點東西,我就不辭而別,到達靈谷寺,正是臘月三十日晚,雲水堂中多半是江湖幫中人,喧囂擾雜之極,又無空處。我就在門扇背後坐到天明,吃了早粥,就出發了。

出門遇見該寺當家,法號弘傳,對我說:「今天元旦,為什麼就走了呢﹗請回寺安息幾天吧!」我見他道誼慇切,就又回到寺裡,用了午齋,還是離開了靈谷寺。走了二十里,投宿在一個小庵裡。初二日,歇土橋南庵。初三日,在路上忽然遇到成拙。我問他:「你們二人同去朝海,怎麼你一個人回來呢?」成拙說:「覺心到了無錫縣先去海上了。我後到杭州,聽說三昧老和尚在五臺山舊路嶺傳皇戒,所以返回來找你,一起同去。」我說:「五臺山路途遙遠,是否真傳皇戒,還不一定落實。還不如就在南京古林庵受戒。這古林庵是律宗祖師古和尚(古心和尚)開創的道場。你看怎麼樣?」因此我兩人來到古林庵,說來受戒。知賓師(寺中專管接待外來人員之僧職)說:「要想受戒,每人交單銀一兩五錢,衣缽自備。」

成拙有衣無銀,我是銀衣都沒有,懷裡只有一串滇南產大密蠟金念珠。就拿出來,交給知賓師作掛單製衣之用費。知賓師接到手,好像答應了,轉身走進房去。我的眼睛和耳朵都還很靈敏,見窗裡有人向外偷看我們,聽得裡面說:「這兩人是江湖,恐怕念珠來路不明,千萬不能允許他們掛單。」知賓師走出房來說:「常住辦理這些事情不方便,還是啟備好了衣缽再來吧!」我接過念珠轉身就走,他留我們吃飯,我說:「是龍終須歸大海,還能困在牛蹄窩子裡!」馬上走出寺來,另找了一個庵子投宿。次日渡過長江到了浦口。

正月十四日宿紅心鋪。傳聞流賊過來了,男人婦人涕哭,一片嚎哭之聲,拋兒棄女,慘不可言。我和成拙滴水未進,腹內空空,從早到暮,疾走了百餘里,宿三鋪。十五日夜,流賊攻破鳳陽城,燒燬皇陵。成拙和我向北走,到了徐州,才歇下腳來。次日渡黃河,但無船,就坐在岸邊等待,直到中午,見有官差馬隊,捉得船工和船過來,我們就順便搭渡。行到中流,大水湍急,船工喝醉了酒,手軟無力,船又破舊漏水。差官亂了手腳,連呼蒼天保佑,我們二人只專心念佛。幸好吹來一陣微風,把船飄入蘆葦叢中擱淺,我倆人手抓蘆葦,涉水登岸,在一荒庵中過夜。

第二天,開始長途跋涉,有時沖風冒雨,有時戴月披星,或者去村莊中乞食,或者向耕夫化餐,于三月初一日方到長城口,一過了龍泉關,踏上了山西地界,最後到了五臺山舊路嶺。這座寺接待來往僧人的十方堂,設在山門外。我和成拙兩人安好單,就前往方丈室參禮三昧老和尚。有兩位北方的僧人守門,對我們說:「有香儀(敬香的錢),可以進去,如果沒有,就退下。」我們看他語氣粗硬,難以理喻,就返回十方堂,嘆息不已,說:「我們登山涉水不遠數千里,前來親見善知識,現在因為沒存香儀而不能參見,這如何是好?!」成拙說:「不必懮心煩惱。明早等守門人去吃粥時,我們自己進去禮拜。」

次早,我們不吃早粥,忍著飢餓,直入方丈室頂禮。和尚問:「你們兩人從哪裡來?」答:「從雲南來。」又問:「來此作什麼?」我們因為沒有衣缽,不敢說來求戒,只說來是為了朝禮五臺。和尚說:「文殊菩薩就在你們那裡,反而來朝臺﹗自己實念修行去吧!」因此我倆發願,今後如果做了善知識,絕不收受外來僧人之禮儀,也好讓那些清貧的禪和子們容易相見。

我們就上了山,到了塔院寺。這寺裡有兩個房頭僧人是師兄弟,發心誦五大部經三年。問了我們,知道是雲南遠道而來,很歡喜讓我們留住。成拙自願擔水供僧,讓我進堂內誦經。他擔完水,專讀《法華經》。我除了上殿作佛事之外,空餘時間就閱《楞嚴義海》。我們二人口不說閒話,腿不胡亂跑,每天到中夜才放參(休息)。五臺山上各大小寺廟,都以燕麥粉調成糊粥為食。塔院寺方丈師,法號德雲,以及房頭眾僧,見我們兩人如此勤學,一個多月下來無絲毫改變,都對我們產生了信敬之心,私下裡請我們吃米粥。我和成拙商量說:「我兩人在眾僧人中深夜研學,會打擾他們的睡眠。那邊伽藍殿(供奉寺廟護法神的殿堂)裡,晚上點著琉璃燈,裡面沒有人,我們不如到那裡去就琉璃燈光研習,這樣既不妨礙別人,我們也心思寂靜集中,利於記憶,學到夜靜時就停止。」五臺山上春秋兩季尚且很冷,何況是冬季了﹗到了十月間,我們的衣著又單薄,手捧經卷,直立在燈光下,集中心力用功時,什麼都感覺不到。到得掩卷歇息時,手指僵直不能屈伸,雙腿凍木難以邁步,通身抖顫,寒徹肺腑。雖然如此,我們的志願卻更加堅強了。

開春正是崇禎九年。二月底,覺心朝海回南京,一路尋找我們,來到五臺山相會。三月中有一個朝禮五臺的僧人,是楚地(湖北一帶)人,法號皎如,我們曾在寶慶府,同聽顓愚大師講《楞嚴四依》,見我們在堂裡,就進來相見。有人問起他和我們相識的緣由,他把我行腳的詳細情況說了。方丈德雲師知道了,就設齋召集全寺僧眾,請我四月初一日開講《楞嚴經》。我承蒙厚愛,苦于不能推卸,祇得承當。到七月初一日方得圓滿。我們三人初來五臺,就一直住在塔院寺,未曾朝禮五頂各佛剎,所以七月初三日先上東臺。那裡的主持僧,用接待法師的禮儀款待我們。接著到了北臺,當家僧還是這樣接待。因此我心中感到慚愧,其它幾臺就沒有去朝禮了。

初八日,告辭了塔院寺方丈及各房僧眾,打算去北京向三昧和尚求戒。方丈師慇切挽留不捨,見到我們無心在此留住,就準備了三頭騾子,為我﹑成拙和覺心送行,並伴隨我們一直走到舊路嶺,留宿了一夜。次早德雲師仍然不忍分手,就又伴送我們到了棠梨樹下院。天明請我們用了齋飯,才一一拜辭。德雲師在分手時,眼含淚水一再囑告說:「受戒完畢,請還來五臺,千萬不要辜負我們的切望。」

七月十九日到保定府方順橋西,投宿于羅[目候]寺。成拙在五臺山時,曾與一滄州道人相約,所以他去了滄州。次日午後,我和覺心等出寺門散步,遠遠望見一片樹林,碧綠蔭蔭。我們一同出來的六人,就走到林子裡,因為貪涼坐得久了些,太陽都快西沉。這時正想起身回寺,只見空中灰矇矇一片,像霧一樣,又聽到嘰嘰喳喳的聲音。漸漸看到飛揚的塵土像雲一樣翻動。不久,見到無數老幼男女遍野,競相狂奔,像山崩海涌一樣沖將過來。才知道是後有兵馬追擊。一同坐在樹林裡的人,各自逃散,只有覺心和我在一起。不能再回寺裡去了。也不能走大路,就向南面慌亂跑去,一路上歇宿的多是小廟,每天只能吃一餐。

我們逢溝涉水,路錯繞道,就這樣一路走去。一天走在路上,腹內感到十分飢餓,就在樹下一個荒泵旁歇息,我對覺心說:「咱們從雲南到南方,又從南方到北京。現在又從北而南,往返二萬多里,徒勞跋涉,所立志願也沒有實現。披剃師給我起法號紹如的目的,是希望我能弘法利生。現在看來,這些都絕了緣份,真是慚愧至極啊﹗我法名讀體,「體」就是身,就是「法身理體」。「讀」經教才能懂得經教所闡明的「理」,理明白了,闡釋道理的文字就可以忘了。這就像借助于手指標示月亮,見了月亮就無須注意那個手指了,這是同樣的道理。現在我要把我的號改為見月。」我們二人反來覆去想啊想,越想越覺悲戚,傷心的淚水不覺卜簌簌落了下來,這時有一老人從旁經過,見我二人感傷得如此悲痛,便前來問是什麼原因。我詳細講了長途行腳而又不能實現願望之苦痛。老人連聲嘆息不已,對我們說:「我姓李,是吃長素的道人,孤獨一人沒有親眷。給人家小孩教書,因為兵馬大亂才回家來,就在前面小莊上。可以請你們前去同暫住一宿,然後再走。」到了他家一看,屋裡已被流賊搶劫一空,他就去鄰家借了些粗麵,烤了餅子供我們吃。第二天我們就向他告別動身了。

又走了六天,上了南宮縣大道。至午後都沒有化齋之處,遙望遠處有一小庵。來到庵前,覺心留在外面,我獨自進去。只見一位老僧,沒有人幫他,正在自己燒火作飯。我向他合掌問訊,也不還禮。我就上去替他燒火。飯熟了,他自己盛了飯,坐在那裡吃起來。我也自己動手取了碗筷,盛了飯坐下吃起來,我也不說話。他吃一碗,我添第二碗。他才開口說:「世上從不曾見過有你這種人,主人沒開口,自己倒動手盛飯吃。」我回答說:「世上從未見到過你這種人,客人站在面前,都不說句客氣話請吃飯,所以我就自己動手。」他看著我大笑說:「倒也是個禪和子。我年少時出去參訪善知識,到處行腳,因為不老練,常常挨餓,你今天是這樣,請隨量吃吧!」我說:「門外還有一道友。」他一聽很喜歡。說:「請他進來一起吃。」我和覺心飽餐一頓,起身告別,他不肯,又留我們住了三天。

九月初,我們到了江南瓜州,于息浪庵掛單。遇到一個雲南僧,號清如。談起行腳的事,知道他在北方遭遇兵馬之難才回到南方來。第二天便和我與覺心一起渡江,前往甘露寺。當家師法號平素,也是老鄉,長期住在鎮江府,皈依信仰他的人很多。他最喜歡雲南人到江南來參學。清如先進去替我們通報,我和覺心接著進去禮拜。平素師問我們行腳遇難之事,我毫無隱諱地照實說了。平素師安慰說:「我少年時參訪,也遇到許多逆境,但求道之心絲毫沒有退墮,今天才有這點因緣。你們二人尋師求戒,往返南北,經歷了種種坎坷,最初發的愿心沒有懈怠下來,以後你們教化開導眾生的因緣,自然會很殊勝。現在暫且放寬心住在這裡。開春崇禎十年元旦,是我的母難日(即母親生他的日子),要諷誦五大部經以報母恩。你們二人可以和眾僧一起誦經。衣單,我負責給你們辦理。到誦經期畢,再走不遲。」我說:「三昧和尚遙居在北京,我們不能再去,只好等他回到南方來時,再求受戒。現在我想去天童寺參禪。」平素師贊助,為我們置辦了行李外,又贈給我們每人路費銀二兩五錢。

二月初三日到達丹陽縣橋頭,想搭客船過河。覺心把行李放在腳下,只顧觀看各個船家互相排擠,爭相拉攬客人,不想被囊行李被人偷走。我們只好嘆息我們的因緣怎麼到了這種地步﹗幸好我的路費還揣在身上。日到中午時分,我們來到海會庵投宿,見我們沒有帶行李,不肯安單。我們告訴他行李在橋頭丟失。這個庵離橋頭不遠,他們去了解到確是實情,便送我們進了雲水堂(即接納行腳僧暫時安單之處)。遇到二位游方僧,我們北上時曾與他們同行數日。知道我二人行腳,就說:「你們求戒,三昧和尚已經離開北京,正月在揚州府石塔寺開戒。現在他應丹徒縣海潮庵之請,二月初八日起期,你們趕快去受戒。」聽到這一消息,鬱結在心中的愁悶完全煙消雲散了。

第二天早上,我同覺心又回頭去海潮庵,恰巧遇到三昧和尚入庵。聽說教授師(即負責向新戒教授禮儀和戒律內容的僧人)是楚地人,法號熏六,心胸宏大,智慧妙巧,輔導教化很威嚴,總理戒期中一切事務。我就請求知賓師(即接待外來客人之僧人)引我到熏六師居住的寮房禮拜。師父問我鄉籍,我答:「雲南。」師說:「此庵當家師為埋葬他師父起期,每人交銀一兩,衣缽自備。」我說:「行李在丹陽丟完了。身上只有二兩三錢路費。」教授師說:「這只夠一個人攢單並造衣缽。」我又為覺心求單,接著就派人送我進了戒堂,把覺心送去行堂(作雜務者)寮。

新戒堂的引禮師(照看新來受戒僧人的起居和紀律的僧人),法號耳園,山東人,性情耿直,但缺少靈活性。見我沒有一點行李,又不請戒律讀本,終日坐在自己的單位上,不發一言,又不違犯戒堂堂規,又沒有事情去請教他,因此他心裡對我很不高興,就指斥我說:「見月,此處不是讓你坐不語禪,為什麼你不請《律讀》好好地熟讀呢?」我答:「我不識字,也沒有錢請《律讀》。」凡是進來一個求戒僧人安單,引禮師就叫我說:「見月,你到這裡坐,把單位讓給這個新來的人。」我就遵命,拿起衣缽向後面移一個單位坐下。這樣,後進堂的有十幾個人,每來一個人就讓我退讓一單位。又來了最後一人進堂,高單(即用木板搭成的連鋪大床)上已無單位了,就叫我移到地下與香燈(專管殿堂上香點燈的僧人)共坐,我毫無怨聲,只作游戲想。同堂的眾戒兄見到這種情景,都很不平,說我懦弱至極。我說:「修行以忍辱為本,何況都是同戒,理應移讓。」

時間逐漸臨近背誦《毗尼日用》(受戒前,先須在教授師指導下學習戒律內容,預先須把戒律背熟,經過檢驗,方能登壇受戒)。引禮師把我的名字排在第一名,意思想折伏我。各位戒兄也為我著急,說:「量你也背不出來,為什麼不去拜求引禮師把名字排在後面?」我說:「到明天再看。」次日一早,引禮師拿著名簽帶引我等九人,到教授師前禮拜後,我一口氣朗聲背誦完畢,就像把瓶中水傾倒出來一樣無滯無礙。教授師說:「你每天默坐,不發一言,說不識字,今天卻背得如此純熟。」我說:「並不是我不識字,因為無錢請律書,所以默坐,專心聽左右鄰單戒兄讀誦,因此就記住了。」教授師很高興,並賜茶給我喝。回到堂裡,各位同戒都前來向我祝賀,其中和我最相投契者,有十三人,都能這樣背誦。

這一戒期讀《梵網經》。香雪闍黎師(稱戒師)代大座(即正座),四班首(首﹑西﹑後﹑堂)輪流複講。有一天,首座師,法號樂如,複講,他只把三昧和尚寫的《直解》念了一遍,一字不增,一字不減,未作一點解釋﹗我和相契合的幾位戒兄並坐在一排,相互遞著眼色,失口微笑。首座師看到,很不高興,回到堂中,就指名要我們十人複講。自來新受戒的沙彌沒有這種事情,無非是用這種變通手段,逼令我們向他懺悔。過了三天﹑不見一人前去求悔,他祇得把所開列的名單,呈送方丈。三昧和尚以為是實情舉荐,就一一慈允。這真是弄假成真,再難于停止下來。

到了我要複講的那天,內外人眾都驚駭一片,都來旁聽。和尚和二位師父(香雪闍黎師和熏六教授師),也在後面設座臨席,慈降加庇。所要講的內容,是《梵網經》上卷中的《十金剛種子﹑第十信心位》,我開卷把文句念完,先總括說了大義,然後依文作了解釋。下面聽眾,異口同聲稱讚。三昧和尚和二位師父都很欣慰。接著我去方丈室禮謝,和尚賜給我被褥衣履。熏教授師問我:「你依誰聽經?」我說:「在雲南時,依披剃師。行腳到寶慶府,遇到自如法師代顓愚大師講《楞嚴四依解》,我也曾跟隨聽講。」熏師說:「顓大師是我的依止師,自如法師是我的契友。你怎麼不早說!」熏師對我更加看重,馬上就施給覺心衣缽,讓他入堂受戒。

三月廿日午後,有個丹陽縣賀家子侄,少年書生,性情傲慢,不信三寶,醉酒入庵,直接闖進方丈室,一屁股坐在和尚法座之上,嘻笑放肆。侍者上前諫勸他反而呵斥。寺中僧眾不服,把他驅趕走了。第二天一早,這個書生邀約一夥人來庵滋擾生事。和尚馬上令圓戒罷期。平常寺中晚課多有在家居士隨喜參加。熏師想用方便辦法把這樁事平息下去,保全道場,所以在晚課完畢時,把大家召集至韋馱菩薩前,說:「今天,道場被魔撓礙搗亂,不能善始善終。你們弟子之中,有願捨身命維護法門的人,就出來擔當!」說完,大家都默然不語。我就應聲推開眾人站出來,向熏師頂禮。師說:「你只一人,怎麼能行呢?」我說:「和尚的戒弟子,遍布天下,我一人當先,其它人都會隨之而來的。出家人無妻子可戀,無產業可繫,無功名可保,無身命可惜;托缽飽餐,不帶分文;叢林棲止,不納房租。凡是僧家,以戒為親,何況為了維護法門,誰不勇敢向前﹗縱使用它一年二年時間,必除魔黨。請和尚和二師放心晏安,不必以此為念。如果那一夥人中,果然有捨得妻子產業,能放棄功名﹑身命的人,讓他站出來與我較量一番。否則,各家把自己的學業做好,好自培養自身道德之本。自古以來,有了德行和好文章,庠中士子都能成就功名,應當作天下大丈夫。難道有誰願意為別人的是非,而喪盡自己的德行!」熏師說:「你今天在眾人中作了這樣的承諾,以後一定要依言而行,還怕什麼法門不淨,魔障不除!」眾人散去,參加晚課的人都聽到了,這話就輾轉傳播開去。

第二天午後,果然有二十多人,都是庠中齋長和鄉中父老,來到庵上拜見熏教師,也把我請去了,雙方以理講和。圓戒時間未改,仍在四月八日。和尚召集大家來方丈室,對二位師父以及久隨身邊的上座說:「今天道場魔事如果不起,就顯不出見月。你們為佛法,為人師,應當像他一樣有膽量有心行。我在這個傳戒期裡,總算找得人才了。」大家聽後,禮謝而退。二位師父開導指示我們同戒十三人,今後就作和尚身邊的隨侍,希望我們今後成為法門樑棟。

初十日回揚州石塔寺。楊州府慧照寺禮請和尚,擇期于四月二十日開戒。五月初八日是三昧和尚大壽,我們同戒都沒有禮物可送。我提議說:「可以裱一長卷,自己畫上五十三參圖奉獻和尚祝壽,因此我就沒有時間,不能隨大家去慧照寺起期開戒了。」和尚聽說之後,就叫我進方丈室去靜心作畫,並笑著說:「見月啊,你初登戒品,就入我室。」我慚愧地向和尚拜謝。六月二十日,海道鄭公,請和尚在石塔寺建盂蘭盆會,講《孝衡鈔》。和尚就命我去慧照寺,代香雪闍黎師座,講《梵網經直解》,並請香雪師回石塔寺代和尚座,講《孝衡鈔》。兩處道場都在七月十日圓滿。

香師開示我和同戒們,去求和尚更改各自原有的法名,以便常隨和尚任事。各位同戒依言,前往方丈室,都爭先禮拜求和尚賜法名,只有我一人退到後面,頂禮和尚,跪地白告說:「我因披剃師指示,才得發心離開雲南,南來向和尚乞受大戒。若無披剃師,我就不能削髮出家,也不能受具足戒而成為真正的僧人。懇請和尚大慈允聽,讓我仍叫舊名,使我不忘根本,我願終身常侍和尚座前。」和尚說:「我當年初受戒後,諸位上座也勸我求律祖更換法名。想來,律祖諱如字,我是寂字,披剃師諱海字,我也不敢忘本,把姓字改了,超越海字。我弘戒律三十多年,今天見到你的存心與我相同,這是不自欺心啊﹗作善知識,所依重的就是行德,不在於叫什麼法名。我允許你仍稱原來的名字。」

那時泰興縣毗尼庵請和尚于八月十五日開戒,大家都隨行。熏教授師于初十日晚,向和尚白告,請定各堂執事,說:「我現在教授新戒,中氣不足,精神漸弱,應該設置一名教誡西堂。總理各堂戒事,其單位安在新戒的首堂。這項任務,只有見月可以擔當,請和尚智鑒裁度。」和尚馬上命侍者召集兩序僧眾(寺中僧人,在方丈之下分東西兩班序列,稱兩序;東序負責寺中之行政管理;西序負責法務管理)來方丈室,向眾人宣告對我的委派。我跪地白告說:「我今年四月八日才圓受具足戒,還不到半年,哪裡敢擔負這樣的重任。我自己都沒諳熟律法而再去教人,擔心不利於新戒,也辜負了和尚的慈恩。請和尚在各位上座中,另選能擔當此任者委任吧!」和尚說:「熏教授推薦得不錯。我也知道你的心行作用。十地菩薩尚且還要寄位修行(到人間擔負一定的工作,以利修行)。你今天不妨一邊自學,一邊教誨他人,以體諒我的用心。這樣就一舉兩利。」兩序人眾齊聲說:「你應當隨順和尚慈令,不可以再推辭了。」我只好拜受了這項差委。

我同戒中的映字﹑蒼悟為這次戒期的書記,慧生﹑以仁﹑裕如﹑若愚﹑觀之等為引禮。人人發奮努力,嚴肅認真,和尚座下還未曾有過像海潮庵同期受戒的這一批人那麼熱情鼎盛,其首堂引禮師(即總理全部行禮職事的僧人),就是我受戒時的引禮師耳園,我雖然居于掌權之位,但動止都以師禮尊讓他。他也不執我相(很謙虛),一切堂規之定奪,都謙讓照我的意思行事。但我的內心一直懷著慚愧,倘若遇到樂于學習戒律的人前來請教,我怎麼做才能讓他辨明是非,而高興滿意呢?一天晚上,我前去拜詣熏師寮,向他說明瞭我的擔心。師說:「三藏中有大小乘律一千多卷,我沒有閱讀過。你既然有此志向,可以請來邊讀邊學,將來作大律師,才不辜負我在廣眾之中把你識別出來。」因此就找了人前往嘉興,請了一部《廣律》回來。從此,白天我料理各堂戒規,夜裡則挑燈展卷,詳詳細細閱讀學習。一旦遇到文字上古老意義上難懂之處,苦于沒有精通的人請教,只有掩卷長嘆。這時我唯有向菩薩禮拜祈禱,乞求加被開曉。每次禮罷,少坐片刻,再展卷體會其義,就會如開門見山,豁然無疑了。像這樣的不思議感應,每次都如此。

這一期傳戒法會,定于十一月五日圓滿。結期前三日,本堂新受戒的弟子們,念我教誨不倦之心,共同製作了一件黃綢大衣(僧袍)送我,我對他們說:「和尚與教授師,把重任委付給我,理應盡心盡職,為輔助弘化法門出力,難道是為了邀名貪惠方作首領不成!」我嚴肅謝絕。他們捧著衣服去到方丈室拜跪,向和尚陳述了奉供此衣之因由。和尚對我說:「戒律之中只禁貪求,不禁自願布施。你可以受取。」我說:「在下不受此衣有兩重意思:其一,我自愧于戒行淺而責任重,恐有不足的地方,有人借此產生譭謗;其二,和尚法門高峻,唯恐以後擔任各項職事的人以此為肇端,開了先例,所以不受。」和尚贊同了我的想法,對各新戒說:「西堂不受此衣,為的是保全己德,惜護法門。你們不要再強送了!」

十月八日隨和尚返回揚州石塔寺。高郵縣承天寺,禮請和尚十二月初一日起期傳戒,至開春正月十五日圓滿,我仍擔任西堂之職。

 

一夢漫言.卷下

崇禎十一年正月十七日,回石塔寺。應本府善慶庵之請,正月二十日開戒,三月中圓滿,我仍任首堂(註7)。又應邵伯鎮寶公寺之請,四月初八日起期,我任西堂,戒期圓滿,仍返回揚州石塔寺。崇禎七年,和尚在北京弘戒時,神宗之女榮昌公主與駙馬楊公,帶領全府人等皈依和尚,曾遣使奉送金桐紫僧伽黎(袈裟)三領,一件供養和尚,一件供養香雪闍黎師,一件供養熏六教授師,到了今天,熏師帶了這件公主與駙馬當年供養他的袈裟來到方丈室禮拜,含淚白告和尚,說:「在下奉侍和尚座下,任教授事十一年。隨時都在注意,觀察各位新戒的品格,考驗其心行作為,想找出幾個人來輔弼和尚法門。到了今天,在海潮庵戒期中才得到了見月。在下心裡想,近日食量減少,精神減弱。不久就要辭別塵世。懇乞和尚慈悲,把榮昌公主所供這件紫衣,轉交給他。在下親自見到有人接替,死亦滿願了。」和尚長嘆一聲,說:「你真是我的股肱弟子(左臂右膀),關心著法門的未來。」馬上召集各位常隨首領作證,和尚親手把衣服給我,說:「你應當像熏教授那樣侍奉我,則法門就壯大了!」我涕淚盈襟,拜禮而受。所謂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熏師也,如斯大恩,唯利生可報。

六月中淮安清江浦的檀度寺,恭請和尚開戒,七月十九日圓戒,和尚想上東海雲臺山隨喜,命我留下來負責辦理度牒及名錄編造和發放,然後散眾(讓新戒們散去),辦理完畢,也上雲臺山。八月我上雲臺向和尚覆命,十三日下山渡海,仍回石塔寺。

南京有幾位護法宰官,請和尚十月十五日于報恩寺開期。熏六師抱病石塔寺,我侍奉湯藥,照料他。這次和尚進京傳戒,獨行師為闍黎﹑香雪師為教授。派人回來叫我去,我堅辭,沒有去,後又派人來叫我。熏師生性極孝,對我說:「我病雖然重,你不要違背和尚慈命。我所要囑託你的,只是我走後,荼毗(火化)畢,可把靈骨送到天隆寺葬在律祖塔右。」我聽後悲淚滾滾難止,真不想離開他。熏師又說:「和尚第一次去南京,求戒的人一定很多,兩次緊急傳呼你去,想來一定有重大事情要委託你,趕快去,不能再遲延。」我祇得拜辭熏師,去了南京。

和尚問熏師病況,我稟告說很重。我仍被指派擔任西堂。香雪師也把教誡新戒的事委託我總管起來。新求戒的有六百多人,安單的堂室在西方三聖殿後。和尚對我說:「新戒多,兩位闍黎下去沒有把他們的單位次序安排好。你現在下去安排一下。」我馬上下去,一看行李遍地亂放,那些來求戒的人,多半是聽經學的人﹑不無狂慢習氣,必須以自謙的方法來調教。我就向大家說:「我奉和尚的指派,來這裡勉強擔任西堂之職。現在和大家一起商量一下,願意聽從的就依規矩和合相處,否則就不能照應大家了。請大家觀察一下這堂內,中間寬闊,數百人可以經行(走動),週圍的單鋪窄狹,人多就睡不下。如果大家都想睡高單(通鋪板床),剩下的人怎麼辦?所以我想先從地上開始安置單位。你們中間凡是真心實意來求戒的人,好事應該讓給別人,這樣也可以顯示無我的精神,成就菩薩的行願。現在就請大家隨我依次序在地上安單。必須橫直成行,不要參差不齊。凡是來自本京城內的人或是自帶了小床的人,明天就把小床帶來,按今天定下的單位安置。凡是來自京城以外的或沒有小床的人,都上高單。希望大家各自肅靜,不要鬨亂!」大家聽後,欣然依從,沒有爭搶的現象。這個大堂中住了新戒六百多人,單次排列整齊,就像街道巷陌一樣,一眼望去真成大觀蔚然﹗

每天夜裡講解戒律一個時辰,全天隨時對他們進行教育勸誡,大家都很敬服。他們聽說要點定臨壇尊證師(即正式開壇受戒時,必須有十位德高望重的比丘臨壇作證,即稱尊證師)的消息,其中為首的一位沙彌(初出家並受了沙彌十戒者)名霄遠,五十歲,荊州府人,在南京長時隨講席聽經,就和他的同戒商量,想請我作臨壇尊證。他們一起找到方丈,跪地向和尚稟白了他們的請求。和尚就令侍者來召我去,說明這件事。我說:「在下戒臘不滿二夏(受具足比丘戒後,過了幾個夏天,就叫幾夏),何況我修行淺薄行德無有,不敢列身于尊證之位。」和尚說:「這是幾百個新戒同心願請,不是你狂妄僭位,不必再推辭。這正所謂因緣時至!」我祇得勉強拜謝。

西方三聖殿,緊鄰庫司(庫房和廚房),三個時辰的粥飯,都是各在自己的單位上就食。有一天,到了辰時用齋時,不見行堂者送齋飯來。我就查問原因,了解到是行堂者向新戒索要錢物,得不到,故而刁難。我馬上把行堂捉來,罰他跪香。廚房裡的一百多人抱團結成一黨,一齊離開了西方殿。我就去找僧錄司(管理僧人名錄和紀律的機構)的契玄師,說明瞭情況。他馬上下令各管事僧把寺廟各門關閉,將司庫典座和飯頭用木枷鎖起來,其他有關者,有些翻牆逃跑了。這種情況,是京城裡,每期道場中,廚房堂裡的舊風氣。從這次以後。得到了整肅,都兢兢業業守規矩,沒有敢再犯的了。到了正式傳戒臨壇的那一天,當時的情景,正和我初出家那天夜裡所作的夢境,沒有絲毫相差。

傳戒期中,忽然得到消息,熏師已在石塔寺涅槃,靈骨運去天隆寺途中,現已抵南門橋下的船上。我悲憶師恩,泣淚不已。當即約會同戒十三人,迎師靈骨,暫且寄供在普德寺。道生師留在寺中負責守靈習香,我和其它人回報恩寺,在寶塔下,于八方設壇,百僧環繞禮懺六天。十二月初一日,三昧和尚﹑二位闍黎師及各位上座,我和各位同戒,帶領眾新戒,幡幢前導,各人手持香花,共一千餘人,佛聲不斷,送師靈骨到了天隆寺,實現了熏師臨終前的遺命。傳戒期圓滿之後,大司馬范公敬留和尚在花一庵,擇期元旦日舉行皈依儀式及受五戒。我和其他人拜辭了和尚,先回石塔寺。

正月初九日,和尚搭船回石塔寺,在龍潭遇大風,阻留了三天。當時有位定水庵的僧人楚璽前來拜見。他是妙峰大師的法孫。妙峰大師當年奉神宗皇帝旨,在寶華山建了一座銅殿。楚璽就前來禮請三昧和尚到寶華山隨喜。到了該寺,只見荒草滿路,台階殿基缺損,殿堂裡香燈寥落,廊廡空寂人稀,一派破敗景象。和尚嘆息道:「這座叢林還不到五十年,怎麼冷落到這種地步!」楚璽回說:「因為缺乏有道德的人主持,懇求和尚慈悲中興這座寺廟,先祖的覺靈也會深深感謝的。」和尚慨然許可,隨即下了山,次日渡江返回揚州石塔寺。

江陰縣十方庵禮請和尚二月初八日開戒,香雪師為羯磨(授戒師)。我到崇禎十二年才開始正式作教授。和尚在各首領前,派委我說:「以後凡是有求單進板堂受戒及外面各堂執事的人選決定,全部歸總在教授處負責,不須再向我這老漢稟告了。」我感到,這一來任重事繁,但又想,只好體諒和尚慈心,也才不辜負熏六師的識人和舉荐,承擔了下來。二月中,寶華山楚璽等幾人,帶了南京各位護法居士的信函來到十方庵,禮請和尚住錫寶華山(即請和尚常住寶華山)。因為和尚以前曾經許諾,所以不再推辭。和尚當即令知賓師,引領楚璽一行人巡察(到各寮房看望)。等到他們進了我的住房,他們只用眼睛看著我,我就知道他們的意思,就說:「崇禎七年冬,我在你們山上學經,深擾常住了。」他們大笑說:「剛纔見到時,感到面熟,又怕不對,真的是你﹗怎麼一下子當上了這個職位,我們真是有眼不識人啊!」接著談到了相別以後,這幾年的前後經過。他們一行人第二天就回山了。十方庵的傳戒期,四月初八日圓滿結束。

和尚十五日到達寶華山。晚上,召集見玄師﹑支浮師﹑四弘師﹑純然師﹑獨行師﹑心融師﹑香雪師﹑月谷師﹑達照師及諸位老闍黎和我一起到方丈議事。和尚說:「今天我們住此山是常住,不像石塔寺是暫居。你們諸位當中,必須要一位具備道心﹑有才能﹑精力強壯﹑不惜勞苦的人,為我這老漢作此山的監院(總監全寺內外一切事務的僧職),其它兩序各執事,以後再定。」大家聽了之後,都默然而立。和尚就對我說:「見月,你為何不承當?」我說:「和尚沒有點我的名。在各位師父面前,不敢應聲。」和尚說:「我明明說道心和才能﹑不惜勞苦。不是指你是說誰呢!」各位闍黎師說:「見公,你應當禮拜謝領,不要再違背和尚慈命了!」

我高興地奉了此命,禮拜和尚,說:「在下先乞求和尚允許我四件事,才敢承當。第一,三餐粥飯,一律隨大眾吃﹑不陪外來施主進餐;第二,一切宰官來山,概不迎送;三,不去俗家弔喪賀喜;四,銀錢進出﹑買辦採購,概不經手。我只盡心料理大眾之事,對常住之事:決不怠惰。」和尚說:「四件事都隨你願,但講律之事不要推辭。」我說:「監院講律,這事不屬於我的責任範圍,恐怕眾人不服。」和尚說:「你今天是教授師兼管監院職事,並非監院行教授事。」各位闍黎師說:「我們當中講律,自然非你莫屬了,這一點你更應遵循和尚慈意。」

五月十八日,和尚六旬大壽。遠近各寺庵的上座,和十方弟子雲集寶華山。九月開冬期,忽見成拙擔著衣缽來到山上。我高興地問他從哪裡來,他說:「自從在北方遭難分別之後,獨自來到南方天童寺參禪,後又往黃山學經等。今天就從黃山來,我一直在尋訪師之蹤跡,不知下落。」我說:「因為我改了名號,叫見月,所以你不知道了。我們聚而又散,散而復聚,真是多生的良因,才能有今日的奇會啊﹗三年不見面,就是專門等著我為你作臨壇尊證哩!」

崇禎十三年,江南大旱。春期四月八日圓戒。內監蘇公等人,入寶華山設齋供僧。常住(寺裡)買來的麵粉又粗又黑,和尚把我叫去訶責,舉手要打我。我說:「和尚忘了最初在下所乞允之事?」和尚想起了,說:「這不干你的事!」就去到副寺(副監院)房,痛打達照師。達師來到我的寮房,生氣埋怨說我不替他遮掩。達師是我臨壇的尊證師。我就對成拙說:「現在還是避開最好。我和你一起去天童寺。」第二天早上天未亮,我把行李交給成拙先下後山,在那裡等我。

天明我登上龍崗,向方丈室拜了九拜,就下了山,與成拙一道到了湯水延祥寺投宿。走了四天到達無錫縣,宿鎮塘庵,有二三個弟子挽留休息。四月二十日,從寶華山來了一個新戒弟子,見了我就禮拜流淚。問他什麼原因,他說:「師父初九下山,和尚向大眾說,師父你不該把供養眾僧的銀錢四十兩帶走。山中大眾議論紛紛。弟子不得不說這是冤枉了師父,所以流淚。」我對他和成拙說:「並不是和尚加枉,是他老人家的大慈方便之法,使得我聽到後不召自回。若我不回,大眾必然以為是實事了。」第二天,我又返回華山,頂禮和尚求懺梅。和尚說:「你無罪可懺,是情不得已而去。我故意用私自取銀之事來激你,好快點回來。」和尚讓我仍然擔任教授之職。

到了冬期,有一百餘名新求戒者,均已受比丘戒畢,接著從北方又來了四人求比丘戒。和尚令香雪闍黎師為他們授沙彌十戒。香闍黎師給授了沙彌十戒後,隨即又為授比丘戒。引禮師智閑把他們帶到我的寮房,禮拜並通稟了授戒情況。我說:「律中有明文規定,和尚還健在,為什麼單獨由一師為四人授具足比丘戒?我不是你們的教授師,也不能給你們辦理僧錄和發放度牒。」智閑回去稟告了香師。香闍黎師訶責我,說我目無師長,傲慢自專,就去向和尚稟白了。和尚令侍者召我去,詢問理由評判是非。我說:「香師責備在下,是從世俗之禮出發。在下遵奉佛制,不具備十師臨壇尊證,一人就授給大戒,這是關係法門的大事。在下既然擔任教授。應當阻止諫正。請和尚斟酌其中之是非!」和尚對香師說:「算了,算了﹗你是一時之錯,見月所說的實實在在是正確的。改日再請十師臨壇,為他們授具足戒吧!」後來,和尚對各位首領上座說:「我老人的戒幢(即戒律),今天有了見月,才得以扶持樹立起來!」

崇禎十四年,松江府超果寺,恭請和尚正月十五日起期,新舊大眾五百多人。又有常熟縣福山廣福寺,在此傳戒期中,請和尚擇期定于五月二十八日開戒。松江期于五月十五日圓滿。和尚命我率領各位執事先去廣福寺。那一期于七月初一日圓戒,然後就返回寶華山。寶華山寺,是皇上敕建,全由內監負責督理修造,寺的方位朝向不合,所以常住不興旺。和尚命擇定日期改變該寺的朝向,只留銅殿不動,其它建築都得改動,因而費用和工程浩繁。棲霞山觀音庵,是古心律祖披剃處,恭請和尚臘月初八日起期,我雖在此期中任教授,和尚不時把我喚回寶華山,卸瓦運磚,件件樁樁我都親身率先勞作。

正月初十日,棲霞觀音庵期畢,返還寶華山。知賓師履中,他的徒弟任前殿香燈職,做出了非法的事。我向香闍黎師及當家達照師反映了,二師都說可以饒恕。我聽後感到心寒,他既然破了根本大戒,還說可恕,律法壞滅。還不如退下來,遁入黃山,抓緊自己的修持吧。所以就向成拙說起此事,他說:「這件事應當從緩計較。」我說:「在此身受深恩,本不忍心離開。現在和尚座下各位闍黎﹑班首﹑當家,都是我的師長,我是弟子,又是一個雲南人,還是速退為美。」我因此就去方丈告假,要求去住山靜修。和尚不准,讓我跟隨他去楚地蘄(註8)州,因為那裡的荊王曾禮請和尚去傳戒。我說:「今天是來向和尚預先說明,行期還未定。」

但無奈何,我的心意早已走了,身子也留不住。第二天早上,我與成拙﹑天一﹑常清四人,收拾好衣缽,一同去黃山,走到太平縣五里塔茶庵,遇到庚石的弟子相留。該庵對面的山是慶雲岩,仲德師住在那裡。旁邊有一小山,松林翠密,眾山環抱,十分清幽。他請我們在那裡住下來靜修。我就和成拙,割茅草,開地基,搭一個小小的瓢狀茅棚,一個多月就完工了。我又忽然想起,當初決心去黃山,今天為什麼要在中途留住下來﹗天一看到我改變了目的地,就仍回華山了。成拙又被旌德縣請去,只有常清隨侍在我身邊。十月初十日,庚石就把我們送到黃山,住在文殊院下屬的貝葉庵。這座山土少﹑石多,連一根菜都不能生長,因此想吃新鮮蔬菜的念頭也沒有了。到了臘月盡頭,極目所見,全是銀峰玉嶺,寒同塞北。

文殊院靜主曉宗,是教授師的弟子。知道我在寶華山冬天不圍爐烤火,專意背了米和炭,踏雪而來,跪地懇求我烤火取暖,因此我聽從了他。這裡雖然寒苦,但對修道十分相宜,於是出山的念頭,便全部拋擲腦後了。

開春崇禎十六年,正月十一日,華山靜主戒生師,是我的契心之友,同其弟子智週二人,由庚石帶路,來到貝葉庵。一見他們,我迎了上去問:「什麼原因到這裡來?」戒師說:「教授師,你走後,和尚二十六日動身去楚地蘄州,今年正月初二回山,知道在下與教授師交情好,他親筆寫了信,要我接師還山。」我馬上焚香捧信拜讀,悲感深恩,如慈父不棄逆子。我留戒生師遊山五天,再一起到旌德縣會晤成拙,又在那裡的靜室採茶,逗留了一個多月。三月初七日才到寶華山。和尚受揚州府興教寺之請,已經渡江去該寺起期傳戒,走時曾留言:「見月回,可來期中教授新戒。」三月初一起期,知道玄上座已為該期教授,我不能再去,所以留在寶華山,等候和尚回來,我先派智周(註9)渡江去拜見和尚覆命,代我向和尚頂禮。到了臨近開壇授比丘戒時,和尚又來慈命,叫我去。我到了那裡,向和尚懺悔自己違背師命之罪。和尚垂憐,高興地寬恕了我,並讓我臨壇作尊證。

揚州戒期完畢,泰州口岸大寺請和尚傳戒,我仍為教授。馬橋觀音庵離口岸不遠,來請起期傳戒,和尚也答應了。待口岸期畢,就轉移過去。有一天和尚去縣裡一朱姓的官僚家赴齋。因為當時來見和尚求皈依求法名的人很多,和尚走時把他自己穿的衲衣及取好的法名交給我,有人來求就讓我穿上他的衲衣坐在他的法座上,把法名給他們。恰好遇到兩天連陰雨,沒有一個人來,和尚的法座我也沒有坐成,法名也沒有發出一個。和尚回來了,雨也停了,來求皈依法名的人又是人流不斷。和尚笑著說:「我的法座已經允許你坐,只是因緣還須等待!」聽了之後,我汗顏拜謝。

八月初一完期。太平府自寧山請和尚九月一日開戒,十月初八圓戒返回華山。南京報恩萬佛閣請和尚十月初一日開戒,至二月初八日完期。我即于十二日告假出山募化米糧。句容縣(註10)北門外靜室,住著雪幢師,常熟人,雖未受戒,與我很投契,聽說我來化緣募米,他一力相助,不到半個月,已募化到米三百餘石,村村相約定,開春正月之內,各自把米送上山。我回到山上,拜見和尚說明瞭募化情況,老人破顏微笑說:「看來,這真是你的化緣好。無緣之人,辦不到的。」二月初,蘇州闔郡的鄉紳請和尚于北禪寺起期傳戒,到四月八日圓戒,還山。

甲申年七月十五日,南京文武臣僚,在大報恩寺超荐大行皇帝(剛死的皇帝),請和尚主壇開戒。弘光皇帝旨遣內監喬尚賜給和尚紫衣金帛,十月十五日圓戒歸山。

十月中旬,浙中紹興府大能仁寺請和尚十二月十五日開戒,魯王皈依並常來聽法。乙酉年即弘光元年,二月初十完期。嘉興府三塔寺請,於是渡錢塘江,宿昭慶寺,潞王全府皈依,並請和尚登昭慶寺古戒壇傳戒。因和尚在先已受嘉興三塔寺之請,所以只有等到三塔寺期畢,再來昭慶。二月二十八日到三塔,三月初一日開期,新戒有五百多人,一半是天童寺來求戒者,我嚴行佛制,新戒莫不兢兢業業讀律,沒有敢逾越犯堂規的人。

一天,我忽然想起到黃山住靜不久,和尚就慈命把我召回,就想為和尚建造一座壽塔,報答和尚的大恩,然後再實現以前遁山靜修的願望。我就到方丈寮,向和尚頂禮,並呈稟了我的想法。和尚欣然應允。我馬上裱好了一個手卷,在手卷開始的地方自己寫上我捐香儀百兩,然後下列各堂口,向新戒開示說明,各人可隨自己方便,數量供養多少,不拘。眾人聽說後,都一齊發孝心供養。在此期中,共化募得銀三百兩有餘。五月廿日,聽說大清兵十八日渡江,南京已歸順。和尚即速圓戒,轉回蘇州。良山縣比丘尼無歇是和尚剃度授戒弟子,得知和尚已抵蘇州,便來把他接回縣裡。此縣有座曇華亭,是和尚的祖庭,因為經常往來,所以皈依者多。我向他們說了籌建和尚壽塔因緣,無歇尼自出一百兩,輾轉化募四百兩有餘,總共為九百七十六兩五錢。世道混亂,難以將此款託人保管,只好我自己掌管,帶在身邊,其拖累麻煩,可想而知。

後來,虎丘甘露庵的戒初上座,禮接和尚到庵歇息。六月初旬,和尚身染脾瀉,由於來往運兵,水路不通,不能速歸寶華山。常隨之眾,漸漸星散,只有香雪師和我,以及侍者﹑書記等十四人留在和尚身邊侍奉。堯峰寺戒子,聽說和尚身體欠安,就接去調養,到了那裡以後,病情加重。我心中很擔懮。數日以後,香雪師也告假而去。一天,聽說清兵已到木瀆鎮,離堯峰寺不遠了,該寺大眾都各自逃走,躲起來了。我請和尚到山頂靜室避一下風頭。到了六月初旬,聽說路上可以通行了,和尚命我找船返還寶華山。到了常州,遇到兵馬阻滯,我們又返回蘇州。過了三四天,局勢稍有穩定,又僱了船到達新豐鎮,只見上流船只爭相漫河而下,問他們為什麼?答說:「大兵到了鎮江府,很快就要到丹陽。我們所以逃避。你們的船不能去!」因此我們又返回蘇州。等亂勢稍平,見河上有船來往,我們才又前進。六月二十六日到華山,寺中大眾迎接和尚,禮拜問安。和尚微笑說:「回到山上果然大安。我難道就不會有懸解的時候麼﹗今天與你們說定,三日以後,七日以內。」大眾聽後都流下了淚水。和尚說:「生死幻化,實無來往。為什麼要哭呢!」

我當晚邀請各位執事到場為證,把募化壽塔的手卷打開,請月谷師按手卷上的名字次序報出所捐之錢數,由慧牧師按數算合清楚,共計銀九百七十六兩五錢,當眾交付當家達照師。夜裡想起寺廟當初改向時,和尚曾分付達照師說:「我的骨塔將來可建在殿之後。」我每每看到各地叢林,凡正殿後有塔的,都不興旺。應該請和尚自定建塔的地方纔是。第二天我來到方丈室,繞著彎說:「我們喜得和尚應允建造壽塔。不知和尚決定建在什麼地方!」和尚說:「你們忘了,我說過建在大殿之後。」我說:「我曾經聽風水先生與和尚論及地脈時,曾說,有三轉(循環),大轉要歇一百廿年才能轉發興旺,中轉歇八十年才轉興旺,小轉歇四十年方能興旺。這座大殿後是來脈,假若地脈轉而不興旺了,后人會說是壽塔傷了風水,恐怕會要搬動更改。不如把塔建在龍首,以保永遠。塔興則常住興,常住興則塔興。」隔了很久,和尚才說:「就依你的意見,建在龍首。」當時達照師和慧牧上座等都站在一旁,我說:「諸位師長都聽到了,和尚親口說,塔不建在殿後,決定建在前面龍首部位。」

當年閏六月初一日,和尚令侍者取曆書來,看了之後說:「初四巳時,我取涅槃。」立即敲響楗槌(寺中遇重大事件,用以召集僧眾的響器)召集大眾于方丈室,和尚說:「華山法席,見月可以繼承。」他拿過紫衣和戒本交付給我,說:「我以此事交囑煩累于你,總持三學(戒﹑定﹑慧),闡發戒光。」我跪地稟告說:「在下戒臘和修德都屬最後,請付各位闍黎師吧﹗在下願協助輔化!」和尚即面向裡而臥,沉默不語。我想暫且隨順師意,就說:「在下奉和尚慈命,現在暫且看守,等和尚法體萬安之後,再繳送方丈。」和尚才和顏說:「我不是今天才囑託你,我心裡一向就有此念,不必再辭!」我拜受而起,又對獨行師說:「你的德行和戒臘都好,應為羯磨(授戒師),可作後來之學者軌範。」對達照師說:「你仍作監院,以助見月。」到了初四日,和尚把眾人集合在方丈室,取水沐浴洗身,並對眾人說:「我身上水乾就走。你們不要作去來想,不得穿著孝服涕哭,不可向各方發送訃告。凡是世俗禮儀,全部不用。三日以後,即葬寺之龍山。」接著讓大家念佛。水乾,跏跌微笑而逝。肉身供奉于方丈室,一切都遵照和尚遺命,大家至誠誦經三天,然後法眾手持香花幡幢,送和尚至龍山,建了全身塔供奉。我不忍回寮房,願守塔三年,作灑掃侍者,只用蘆席遮頂,風雨無阻,晝夜誦經,以報深恩。還不到一個月,大眾強請我回寺,送進方丈室安住。

當時香雪闍黎師在蘇州,聽說和尚涅槃,而把衣缽傳給了我,心中不以為然。就從蘇州搭船逆流而上,打算去楚地,經過龍潭都不進華山。達照師親筆寫信懇切相勸,他才回山禮拜和尚靈塔。後來,他請了工匠在大悲殿刊刻他自己集著的《楞嚴貫珠》,把大悲殿弄得狼藉不堪。我建議香師移到廂樓去刻,香師說:「今天在殿裡刻經都嫌不乾淨,將來到了屋虛單空﹑塵厚草深時,恐怕沒有人幫助打掃哩!」我嚴肅地說:「請香師說話注意,這座寺廟,龍天常住,先人光明,想來不會落到那種地步吧﹗無須煩勞香師為在下的將來焦慮!」說完就回了方丈,仔細考慮想去,由悲嘆轉而感到高興。香師今天說的這番活,應看作是對我的增上助緣(鞭策我上進的助力),堅定我的愿心和意志,撐住法門。應該儘快訂立條規,首先革除弊端,再依方軌行持。

就在當天夜裡,擬好了十條規約。第二天,召集大眾,並禮請香雪和達照二位師父,稟告說:『在下行劣福輕,承蒙和尚囑累主持此華山。現在訂了十件事作為規約,各方都不例外。所以前來請二位師父作證,向大眾宣佈。

一﹑經常見到各處古剎,房頭各自開灶,各管自己的事,而殿堂清寂寥落,極少見到刻苦修煉的僧人,以致使叢林日漸頹敗。其過失在於先前的主持者,不慎重選擇求道人的品性,汎濫剃度。今天,在下願華山永興,杜絕房頭之患,只袈裟法親和合同居,誓不披剃一人。

二﹑經常見到叢林裡斂財積錢養老,年少者也收受供養,放浪恣肆,不肯修行,坐享其成而不知慚愧。彼此相染,挑唆大眾,因而受到施主護法的譏誚,山門失去光彩。這種例子,華山要徹底革除。即便老年修行者,也不積攢單資,隨緣共住。

三﹑各處叢林多半都設有化主(負責對外結交檀越,為寺廟暮化錢物之僧人),廣發募化結緣簿。方丈也讚美這種牢籠式作法,執事們奔波討好,因此使化主居功欺眾,把持當家。這樣做,大錯因果,退息了檀越之誠信。今天華山不安設一個化主,不散發一本結緣簿。道糧任其自來,真修行者決不會空腹。

四﹑各處叢林的出頭長老,一旦尊為方丈,就設小廚,收積果品,自辦飲食,恣意私餐。若是受方丈偏愛者,有分享用,其餘之人都不能嘗。這種對眾不均的作法,應自愧于空有統率眾人之名。齋堂中雖設有方丈席位,卻很少光臨。今天在下三時粥飯隨堂與大眾共餐,一切果品入庫。若有檀越和護法進山,賓主之禮不能廢棄,這就不算偏眾。

五﹑各方堂頭,都分別收受檀越之布施,香儀應交方丈室,設齋之資應繳司庫,這才是所謂共中分二。若檀越只供香儀,而留為私有,款待客人卻要常住負擔,這樣一來,當家承擔了七事之懮(油鹽柴米等日用七事)。這種做法,就沒有想到「常住屬於我,我的一切財物盡屬常住」這項規矩。今天在下的諸緣雖不圓滿,但事先革除這種弊端。凡有香儀,全部歸常住所有。若是私自動用,進出應向眾人公佈。

六﹑現在各處傳戒發帖報,或為三七日,或者一個月,來者都要繳納單費,離寺時都要發給每人一份化疏(化緣簿)。借用這種手段進行貿易,就不是真弘法。今後華山對來山求戒者相聚,均不繳納單費,離寺時也不發化緣簿,淡薄隨時,清淨傳戒。

七﹑各處大剎名寺,各寮私蓄茶果,陳設古玩。不但數人聚坐閑談聊天,空虛消磨歲月,而且還談論別人是非長短,使大家心性參差。這樣作,損多益少,如何消受得信眾的供養﹗所以今天全部革除。凡是和合共居之大眾,若有道友前來探訪,或交識的熟人前來辦事,都一律請到客寮,隨便款待。這樣做,一來不顯常住缺乏待客之禮,二來自己臉面也生光輝。

八﹑各地叢林的堂頭,慣常要對俗家喜喪之事表示祝賀和弔唁,送錢送禮以賄賂檀越施主。出了俗家之門,反而行俗家之禮,身為僧人不欣惜僧家之威儀,因為貪圖利養,佛制全違。今天,華山之地,本已遠離城邑,加之大眾都依佛律行持,凡有正信之檀越施主,必然諒解寬看。

九﹑地處深山之梵剎,與城邑附近的叢林不同,柴米等物必須擔運上山。今後凡有普務(須大家動手的勞務),鳴梆為號,一齊出動勞作。若是自己不動,而命他人勞作,不能名為統眾。今後,凡出坡勞動,在下不縮于後,各種勞務必先躬身而行。有病則不勉強,年老方可歇息。同居大眾,均依此行。

十﹑同界大眾,必須遵守佛制,去掉所有裝飾愛好之物,不穿絲綢,衣著不得像俗家打扮。三衣不離,須染成壞色,一缽恆用,瓦鐵應持。過午之食,律無開聽;均須依教奉行,互相策勵,懈怠者自會變得勤謹。

我今天以此十件事定為大眾的規約,華山何愁不興旺。』

達照師說:「其它各條,或者可以按此更改,關於其中化主一事,斷斷不可少。今天如果把這話公開出去,恐怕以後會斷了糧食來路,到時後悔不及!」我說:「在下雖然初任方丈,實在也是無緣。我立誓絕不仿傚各方叢林那樣熱鬧,門庭若市,決願傚法古人的操履模式。」香師聽了之後,一言不發,昂然而去。達師也不高興,嘆息而回了寮房。

先和尚在世時,有三個皈依太監,孫太監號頓悟,劉太監號頓修,張太監號頓證。豫王渡江時,三人逃進山來求出家。先和尚當時在外未回,是達照師把和尚像掛在中堂,為他們三人披剃了。及至和尚回山時,他們三人已各住一僧房。九月三十日,劉頓修私自與香雪師和達照師商議,想在自己房裡起火開小灶,二師都答應了,十月初一日,把我請到他房裡吃茶,二位師父先已在座。頓修對我述說了想起小灶的事,並說香達二師都已答應,現在把這事向新方丈說一下。我說:「在下既然是方丈,為什麼不一同商量,而是私下先已說妥,事後再讓我知道。今天有三件事奉告:一﹑先和尚在世時,凡諸方請和尚起期傳戒,如果有私設小灶鍋碗之類,必令先毀,大家同一大廚,然後才應請赴期,假若不毀,就不去。今天和尚涅槃不滿四個月,誰敢在本常住另開私人小灶,這是欺誑先師,斷不可為。二﹑若一定要開小灶,等我死後,或者可以任憑亂為。三﹑我因為其它因緣而離開這裡,不當華山方丈,那就可以隨各位師父作主。若在下住此山,怎肯讓此山頹敗廢弛!」說完,我拂袖出房。香﹑達二師無語,頓修臉紅失望。我就以此因緣,作為振興戒律之開端。

一天,我召集大眾在大雄寶殿,並請來香雪和達照二師,我禮拜畢,對大眾說:『在下以往隨侍在先和尚座下,是和各位師長共同輔佐和尚做化導之事。凡是一切事,都事先慎重向師長們稟白。現在想改變一下。我曾親聽和尚慈訓,說:「自律祖開始到我,為了中興律法﹑一切都從方便善巧出發。你既然志在弘揚毗尼,等以後你再依遵律制躬身而行。」今天,在下一人承擔主持,責任在我,絕對不能知律而不按律行事。今日向大眾說明之後,是制必遵,是法必行。』三日後,達照師辭去了當家之職;頓悟發心擔當監院;香雪師去了常州天寧寺講經;各位同戒者皆各奔前程;舊任各堂執事也十去八九。凡是一不能如律躬行,二不能同眾守清苦樂淡薄,三不能出坡任勞的人,我也不挽留。留下來的有一百多位同志,都發憤相協相助,共願持戒。

十月中,有求戒者三十多人,以鹽城縣龍沙為首。我先依律唱方結界,然後每三人一壇受具足比丘戒。達照師及各道友當面沒有說什麼,下來以後議論紛紛,說我受先和尚咐囑,現在大改受戒遺儀軌,結界唱方,從來少有,三人一壇,未曾見過,就指責我不孝之罪。由於他們不諳熟戒律,所以才這樣說。我聽到後權當沒有聽見。一天達照師閑步來到方丈室,我慢慢勸他說:「藏中的律部,你若有空閑時間請回去閱讀一下,也可以消磨時間,你看如何?」他就把律藏閱讀了一遍,才知道我所做的是有根據的,他內心反而嘆服了。以前的諸多議論就全部不禁而止了。

劉頓修當太監時,曾經交給孫頓悟四百兩銀子,讓他去常住附近購置一些田產,以便養老。頓悟存心不實,以貴價買了薄田,而且畝數不足,所收的租糧多有賠欠。劉頓修因此恨極,身藏利斧,發誓要砍死孫頓悟。眼看要發生惡性事故,大家都感驚慌恐怖。達照師把事情告訴了我,我說一旦禍起蕭牆,就敗壞了常住。幸好修塔銀兩尚有餘數,就用來買成供塔用的香人為他兩人解怨,頓修也把價減一百兩,於是常住才安寧下來。

順治三年春,旗兵放馬,吃了百姓的麥子。鄉民無知,把馬沒收了。將軍巴公下令兵士把鄉民抓去,作叛逆論處,大半被殺,妻子田產一律沒收入官。漏網的人棄家外逃,有家難歸,各散四野,忽然有人出來領頭,把逃跑在外的人招聚成群,借口借餉起義,實在是侵害善良百姓,達照師害怕,就帶領他的法眷下了華山。

四月初旬,我想,外面土賊儘管作亂,寺內安居自恣(又名結夏,即閉關)的律制則廢弛已久,沒有實行過。今天我初當方丈,就向眾人說明修道須按律而行,現在既然適逢夏季來到,就不能再把安居自恣之制擱延。所以于四月十六日作前安居。比丘一百六十多,沙彌八人,共一百七十三人,個個都嚴遵律規努力用功,倍于平常。

到了五月廿日,天還未亮時,土賊首領張秀峰,領著一百多人來在山門外。山門一開,他們蜂擁而進,對我說:「這座寺廟樓房很多,廚灶也大,我們借住幾天。」我說:「房灶倒是可用,但有兩件事不大方便。一來,你們向人家索取餉銀,如果不給,必然要捉人來吊打拷問追索。我們和尚在旁邊看到,雙方都會尷尬。二來,我們僧人與你們同鍋吃飯,若被官府察知,我們的罪災難逃,聽說妙峰大師當初修建此寺時,都是附近村鄉的父老鄉親歡喜踴躍,施工役勞,搬運銅殿的磚瓦木石等,其中也有諸位父祖的功德,今天如果毀壞,就是毀壞了自家的福田。住處很多,可以到別處去找!」就這樣我再四推卻,他才說:「就聽師父所說,我們就住寺外。」沒想到,房僧克修,有個哥哥亦是賊首,正好是那一伙的,克修私下經常出寺去看望。當我問他土賊的動靜,他一言不吐。大眾都感到懮心忡忡,他卻毫不在乎。我對大眾說:「你們每人拿把柴來,把克修燒死,以絕大患,保護常住。」他一聽,嚇得魂飛魄散,緊閉了自己的房門不出。他的師父繼賢哭泣著跪在地上乞求我,願意聽我的教訓,懇求免于燒死他。他立即把克修叫來,我對他說:「明天中午,常住設齋,請為首的十個人,不准多來一個。若能依此,就免你死,如果進寺人多了,或者不來,還得焚燒。」

晚上,我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商量說:「明天中午,賊首來時,寺裡眾人左右兩列排好隊,年輕的在前面,年老的在後,都不要怕,不要說話。我不說「去」,你們都站著不動,我若說「去」,大家都一齊退下。只留二十個人,每一席位二人照應。」

到了中午,他們依約都來了,坐好以後,僧眾排了兩列。我說:「諸位今日舉事,是因妻子眷屬被擄,家產田地入官,大家又都是明朝子民,當然不能苦心枉受,都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們聽了,人人落淚,說:「你師父是明白人,一切都知道。」我就欠身,用手把桌子一拍,說:「今天請大家來吃齋,因為這銅殿是敕建,龍藏是欽頒。僧眾不能安心苦修,難道忍心把這座千年常住毀廢嗎﹗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們看到我這樣說,也都嚇得變了臉色,連聲應道:「曉得,曉得﹗我們知道眾僧人中有文武兼全的人。請師父不要生氣,明天一早,我們就起營到別處去。」我又以軟語加以安慰,他們告別出了寺門。果然五更時起營遷走了。為了防止天明官兵突然來到,我急忙下令讓各位管事,打著燈籠,各處仔細巡視,如果有燒火做飯留下的灰燼,全部掃除乾淨,用樹葉覆蓋好,如有禽畜的毛骨,細細收拾起來,扔到深澗裡去。

天色快明時,鎮江都統馬公帶兵來到山上,騎著馬直入寺內,說:「查明得知,土賊在這裡住了八天。你們為什麼容留他們而不報官?」我說:「既然他們在此住了多日,就會有燒火做飯的灰燼留下,屠殺禽畜,吃剩的毛羽殘骨留下,請派人四處細看,就知道了。」差人去看了後,回稟說果然沒有任何形跡,他施給了五兩銀子,就走了。從此以後,有關官兵來過寺廟的消息傳播了出去,施主善信都絕了蹤跡,不敢來山。我們每天稀粥三餐,幾天沒有油鹽。土賊不時來往,同住的僧眾心神不安。

我對眾僧說:「今天開始安居,千萬不要害怕而退縮,總會有善神冥冥中護佑我們﹗凡是有官家兵馬或土賊來到寺裡,我一人出面向前應答,不用煩勞你們大眾去交涉。」大家聽了,心神安定下來,又精勤修行了。

六月初,土賊大批蜂擁而起,都上了華山,有的住在上園靜室,有的住在龍窩靜室,有的住在黃花洞靜室,有的住在煉性岩靜室,有的住在橋亭,有的住進了廚房後面的靜室。這六處都屬於常住界內所管。他們有的寫了條子以禮借用常住物品,有的倚仗賊勢,叫人前來索取,我獨自一人向前靈活善巧應對,拒絕了。這些人,一聽說官兵來了,就提前逃散,如果知道官兵走了,就又聚合起來。我揣摩著,這樣下去必然招來大禍。就馬上讓僧眾動手,把各處靜室全部拆毀不留。

七月十五日我在方丈室中自恣(即懺悔),當時願雲公為本常住西堂,他作了一首解制詩(佛制,夏天安居住靜到七月十五日結束,叫解制):「安居歲事久沉埋,我佛嚴規負冷灰。白首僧流無一臘,寶華律社喜重開。受籌恰應南參數,坐草猶存西國裁,自恣已圓佳話在,波離(優波離,佛陀十大弟子之一,譽為持戒第一)絕學吼如雷。」

八月初,局勢稍靜。我把常住的事託監院頓悟照管,一人在方丈樓內禮佛。到十二日,開窗外望,見一中年人,上穿舊青衣,下露大紅色,在廊下走來走去,四處察看。我馬上下樓對頓悟說:「這人是官兵,裝成俗人,到寺裡來打探情況的,千萬不能留住。」頓悟悄悄對巡照說了,巡照說:「這是身處患難中的人,留他過了中秋吧﹗哪裡不可以行行慈悲呢!」我知道後,把巡照叫來,訶責了一頓,那個人抬起頭來看著我。一會兒,有一百多名土賊個個手持竹竿作兵器,團團圍站在房廊檐下。頓悟一見,十分恐懼,因為他是太監,都知道他很有錢,怕他們向他索取餉銀,就假作熱情,煮飯款待,想籠絡他們。我知道後,立即下樓,土賊們都已坐在齋堂裡。碗筷都已擺好,看來不能阻止了。我就向頓悟說:「寺中大眾一百多人的性命,和這座千年古剎,就要毀在你這一餐飯上了。以後如果出什麼事,責任全在你,與我無干。」那個露紅衣的人,微笑而去,官軍巴將軍﹑廒(註11)公﹑和操江(官名)陳公,領兵出城,剿洗土賊,營寨紮在東謝山頂。這時大家才知道,那個微笑離去的人,果然是官兵派來的探子。

十三日半夜,清兵一百多騎兵上山來把千華寺團團圍住。大眾慌亂,無路可逃。天明時,我對頓悟說:「我是方丈,你是當家。現在有事,我們要共同承當。如果清兵進了寺廟,常住就會被擄一空,還要連累大眾。」我們開了門來到銅殿臺前,領兵官問:「你們二人是誰?」我答:「方丈和當家。」軍官很高興我們親自來投見,就一起來到山門同坐。他問寺內有多少僧人,我答說:「老少共住有九十四人。」官說:「把他們都叫出來,若不出來的,就是土賊。」另外還有在寺內做活的木瓦匠和雕塑匠,頓悟都一起把他們叫了出來。兵士中捆綁著一個土賊,讓他指認。他被鎖一晝夜,魂散心昏,口不能言,只是亂點頭。因此,走出一個匠人,他頭一點。這樣一來,把十六個人屈誣為土賊,馬上就被繩勒住頸部反捆而去。還剩下六人,也用繩索套在頸上,一起押去兵營。官老爺見到這樣的俗人,擔心還有隱藏起來的,就派了兩個軍官領著四個兵丁,命一個兵把住大門,叫我與頓悟一起走進廟裡。凡是寮房上了鎖的,他們都用指頭戳破窗紙,向裡窺視。為了不讓他們生疑,我就伸手把鎖扭斷,打開門,讓他們看。見到案上全是經書,只有床榻而已。接連開了兩三間房,都是如此,他們才相信,沒有欺妄。還有些上鎖的房間,軍官就不讓把鎖弄壞了。

軍官出了山門坐下,對我說:「有人報告你們寺中隱藏土賊。大老爺下令我們來捉,押解到兵營,老少一個不放過。」當即下令一兵騎著馬押一僧走在後面,那個官自己押著我走在前面。我想,寺內無人,兵也無主,若那些走在後面的兵擁進寺去,那麼常住便會被搶得一物不剩。因此我就對那個官說:「帶兵的官,出陣都走在前面統率眾人;回來時則在後面以鎮後。我是僧人首領,你是眾兵之官,應該命令兵士押眾僧前行,你我在後,這樣僧也少不了,兵也不會亂。」軍官笑著說:「就照你說的辦!」

走了二十里,到東謝山頂,進了大營,看見無數土賊,光著身子捆在那裡,有千餘名鄉民喊天哭地。有一個士兵手拿一面旗,引著我們蹲坐在一處,又把被冤的十六個人押解上去,過了一會,又押了下去。在我們背後,聽到一個士兵說:「各位長老都要說老實話。若不說實話,就像這十六個人一樣,殺頭!」說完,只聽見響聲,十六個人全部被殺,其餘六人獲免其死。被殺人的血,濺染了我們的僧衣。我對眾人說:「你們千萬不要慌張,人人一心念佛。若是多生以來的定業,今天必要酬償。若不在此劫數,自然解脫。平日修行,正在這個時候才能得力。」眾人都喃喃念佛。

陳縣尹下來,單把頓悟叫了上去,拷審受苦。他供說我是方丈。就差兵來叫我,我想生死如水上漚泡生滅,臨難不能失去僧人威儀,就緩步直上。左右列兵手執出鞘之刀,一齊嚇喊,叫我跪下。我正色說:「身著如來袈裟,佛制不聽拜俗,豈能跪地求生,而故意違律!」我合掌躬身一問訊,便立在旁邊。巴將軍指著我笑了起來,自己摩著腦門,伸出一個姆指,向廒將軍﹑陳操江二人用滿州話說了一通。通事(翻譯)對我翻譯說:「巴老爺說,你的頭頂與老爺頭頂相同,是好和尚,不要你跪。」陳操江問我:「土賊久住華山,為何不星夜來報,而擅自容隱?」我說:「華山雖高,頂上有一條來往行人的大路,如果土賊上前山而往後山去﹑前面的人見,就說是住在華山了。若土賊從後山過往去前山,後面人見了就說住在華山了。我若來報了,又無賊可擒,罪反在我,並非我容隱不報。華山就在眼前,請大老爺親自觀看。」操江公回首仰望,果然有一條過山大路。就說:「這件事就不追究了。現在問你,孫太監是明朝內官,私養土賊,心懷叛逆,你一定知情。」我說:「孫太監是崇禎十六年來山出家。現在作監院不到半年,我只知他捨官修行,他的存心好壞,這是密事,我怎麼能知道呢!」操江公說:「這確是密事,想來你也不知道。下去!」我仍然像以前一樣緩步而下。

上面又拷打審問頓悟給土賊飯吃的事,他又把克修牽扯出來,兩人互相推諉不認,克修也雙腳被夾受刑鞭撻,他忍痛不過,又供說我是方丈,一寺之主。又來叫我,我對僧眾說:「這一去,恐怕不能再回,你們大家端正心念,不要因為我的事而驚怕。」就像前次一樣,從容而上,合掌鞠躬,站在那裡。操江公說:「你寺中十二日給土賊冬瓜飯吃,我已有人在寺裡探聽清楚,為什麼要隱瞞?」我見克修雙足被夾棍挾住,頓悟被捆跪在旁邊,就訶罵他倆,說:「明明十二日有百餘人來寺,確實吃了冬瓜飯,為什麼不承認?有勞三位大老爺再三審問,自己也受這種大苦。」操江公笑著說:「你真是好人,就向我直截了當說吧!」

我說:「老爺是問歷年以來吃飯,還是單問昨天十二日吃飯的事?」操江公說:「歷年吃飯是怎麼一回事?」我說:「週圍百餘里的村鄉,總名華山。寺中僧眾多,每年夏秋二次收割季節,必然要去各村募化穀子麥子,所以村村都是施主。他們到寺裡來,無論人數多少,我們都要茶飯款待。如果不加招待,下年就募化不到糧食。自從建了銅殿至今,年年都是這樣,何止今年八月十二日那一頓飯,他們到寺裡來,又沒有帶著弓箭兵器,怎麼能知道誰是土賊,誰不是土賊。」操江公對巴﹑廒二公,用滿州話說了一遍,通事對我翻譯說:「三位大老爺說你是直爽人,不說虛假話,不追究吃飯的事了,你下去吧!」

上面又審問頓悟有關常住所擁的財物。他怕受刑,就把田產山場等等一切,都報告了官。又說銀錢和庫房是佛輝所管,問他才能知道。於是又來人把佛輝叫去審問。他答說庫房只有銀三十六兩,錢八九千。幾位官都不信,大怒,捆打佛輝,他不能答,就說方丈知道。縣尹(縣長)下來叫我,巴廒二公見我往來多次,步態不亂,面不改色,就對通事(翻譯)說了幾句活,通事對我說:「大老爺叫你坐下說,莫怕!」陳操江公說:「華山寺大僧多,日用不少。為什麼虛報只有銀三十六兩?」我說:「庫頭害怕,說不清楚。」他又問我:「實際有多少?」我說:「我的本師三昧和尚,因緣廣大,王侯宰官皈依的人很多,銀兩極多。他老人家為人灑脫﹑不蓄分文,處處修寺造佛。最後一年又改建華山,銀錢用盡。去年閏六月過世。我們這些作弟子的,福薄無緣,錢糧稀少,僧眾又多,常住缺用。寺上曾有青馬一匹,賣給了南京織造府的車公,得價銀五十八兩。昨八九日,用去二十二兩,現在所以只剩三十六兩。大老爺若不信,可差人去問車公,就知虛實了!」巴﹑廒﹑陳三公相互之間說了一陣,又都點頭。通事對我說:「三位老爺說你沒有說假話,就不去問車公了。」接著就把佛輝的捆繩鬆了。又把玄文和繼玄叫了上來。操江公說:「我了解到,你們兩人和克修,是本地人出家,是華山房頭,綁起來!」操江公對我說:「這四個人的事,與你無干。你下去!」我不敢回頭再看,就走下來,與眾僧人坐在一起。

到了正午,太陽火辣辣地蒸晒著,又沒有樹木遮蔭,大家長久坐在那裡,肚內飢餓,人人都汗雨淋淋難忍難耐。突然一片烏雲飛來遮在頂上,就像一把大傘蓋,四邊還射出日光。天色漸漸黑下來,來了一個手打旗子的兵丁,大聲說:「各位長老,隨我來。」我想這是要去受刑了,大家臉色都變了。兵營中也有善心人,他合掌歡喜地大聲說:「各位師父,你們得救了。先前是黑旗守住你們,必死。現在換了綠旗,你們就不要怕,放心吧!」我抬頭一看,果然是綠旗,大家才把心放下。

打旗的兵丁,引著我們來到一座山坡腳下,大家席地而坐。有數十名兵丁圍著看,對我們說:「今天要不是這位方丈師,來回幾次把事情訴辯清楚,與三位大老爺有緣。不然,你們都不能活。」有一個兵丁走近我說:「你勞苦了一天,現在歇口氣吧!」就把腰間的弓囊解下來給我作枕頭。我說:「這是殺器,持戒人不用。」又有一個兵丁說:「你餓了吧!」隨即把隨身帶的一個乾餅奉給我。我接過餅子分掰成小塊,每人一塊。他說:只你自己吃,不要分!」我說:「我們共住一起修行的人,飢則同飢,食則同食。何況今天身處患難之中,還能不均分嗎!」所有圍觀的兵士都很讚嘆。他們之間商量說:「咱們到前面村裡去做些飯,明天一早送來。」到了半夜,口渴難耐,看到坡下有一小水池,大家都跑過去,喝了起來,覺得味道既甘甜又涼爽,等到天明一看,原來是牛臥成的臟水塘。

太陽出來之後,來了一個兵丁把我領到營帳裡。操江陳公對我說:「你是修行人,可主持華山,把眾僧領回去吧。」我說:「現在我不住了。」操江公對大家說:「他既然不住,你們眾人之中另推舉一個德行好的人出來主持。」眾人齊聲答道:「只有這位方丈才能主持,別的沒有人主持。」陳公笑著說:「我說你住,眾人也推舉你。為什麼以前你主持,現在就不了呢?」我說:「以前之所以當主持,因為先師棄世,塔未完工。若因土賊作亂,就拋下不管而去,各方都會指責我不孝,所以沒有離開。今天所以不住,因為一百多僧人被屈捉來,幸虧三位大老爺明察而免于被殺,已是死而再生,加之華山已成災難之地,假若土賊依然過山往來,有人又報告我們藏隱,僧眾豈不是又要坐著等死,所以我不再當主持。縱然塔未造完,也就沒有不孝之罪了。」操江公說:「不必為顧慮以後之事而苦苦推辭了。巴廒二位老爺同我當護法,這華山就是本朝的香火,以後再不會有兵來打擾。今後如果有兵和其它人到寺裡侵害滋事,你只要送一字帖來報,我就把他捉來殺頭。明天就給你一張告示,拿回廟裡張貼。」我說:「今天我奉命去住。孫太監把常住田地山場一切所有,都全部報給官府沒收了。那並不是他的私產,懇乞把它們發還給常住僧眾。」操江公很高興,把一切都發還了。我就和大眾領謝,返回寺裡。

及至到殿上拜佛時,不覺悽慘悲傷,匍匐在地,淚流不止,我有何緣又能瞻仰我佛金容﹗山下嚴巷村的陳道人,是皈依弟子,聽說十三日夜清兵圍寺,把僧人全部捉到兵營去了,甚感懮慮。十五日想上山探視我們,他兒子和侄兒勸他:「現在兵營還在東謝山,遍山野都是死屍,路上已絕了行人。不要這麼快就去!」他說:「弟子知師有難,難道讓我坐此旁觀!」他中午就來到寺裡,見僧人都已放回,問了情況,我敘說了始末經過,他才放心歡喜地回去了。這時香雪闍黎師正在鎮江上方寺起期,純之弟兄到鎮江購買香燭,就去上方寺投宿,見了香師。香師說:「華山出了事,不要連累我的期場。你們可以到別處去住。」純之弟兄含淚而出,十八日回到寺裡,把這情況說了。大家聽後,都慨嘆不已。我說:「華山是先老人的全身窣(註12)堵(塔)所在地,聽說有難,不但不聞不問,而且見了生還者也不憐不留。我的香師是什麼心啊﹗而那位陳道人又是什麼情喲!」

半月以後,有一壯漢,衣著像是兵營中人,來到寺裡。大家已是驚弓之鳥,見了都十分驚怕。我走前去,和氣地問他。他說:「我是操江大老爺那裡派來取馬的。」我說:「寺裡確有一匹好馬,你就騎去吧!」他一聽很高興。我又說:「馬可以給你,但可有憑據?」他從腰間取出一個小帖子給我。我見上面用的不是硃筆所簽,而是紅土。我把帖子接過來,大聲呵叱說:「你是哪一幫子裡的土賊,敢來寺裡誣詐馬匹﹗你難道沒有聽說巴廒陳三位老爺是華山的護法嗎?把他鎖起來送官!」他馬上噗一聲跪在地上,叩頭求饒,說:「我原不肯來,是我們的頭領張昆叫來的!」大哭不止。忽然天下起了大雨,我也很可憐他,說:「今天就放了你。以後再如此,必定不饒﹗給你草鞋一雙,傘一把,快走!」他脫了皮靴,穿上草鞋,冒著雨,飛快地走了。從此以後,華山太平,土賊絕跡。

順治六年二月間,達照師的徒弟中有一兩人,我是他們的教授。他們故意侮慢僧規,而達師知道後,反而寬縱,不加訓誡。我就下山,過了江,想去北五臺,走到滁州關山,遇到該寺當家湛一師,把我留住在寺裡,乞求受戒。願雲公是先老人三昧和尚披剃的受戒弟子,我也是他的教授,正在華山學律。他把眾人召集在先老的影堂(供奉三昧和尚的殿堂)裡,教誡責備住寺眷屬,他對達照師說:「見和尚是先老人當面囑託的繼任方丈,他又從死難中保全了叢林,按理你們應當遵守戒規,聽從教誨,依止他好好修行。為什麼你們抗拒不遵,觸惱他,自己破壞了自己的門庭。今天你們得罪方丈,就是得罪先老人!」他親自寫了擯條(寺中開除犯重戒僧人的公告),把不法者,逐出寺去。達照師相約了離言大德一起來到滁州關山,把我接回華山。又從嚴整治律規,才開始建立了戒壇,以授具足大戒。來求受戒不下三千人,寺中儲備的糧食只夠幾天用,雖然如此,也沒有斷了日用餐飯。

順治六年冬,有寧國府長生會的會主來請我,我答應以後再商量。順治七年,是我五十歲的生日。四方檀越施主,都自發地紛紛前來供養,各寺廟德高望重的年高尊宿們,也都相愛親臨華山。有一位覓心師,是先老人所披剃,也是我受具足戒的臨壇尊證師,要爭華山方丈之位。四月十五日早晨,我鳴槌召集眾人來方丈室,也把覓師請到場。我向大家說:「自古以來,都是恭請有德之人來當方丈。在下德涼,不堪佔此席位。今天當著眾人,我把常住進出的錢糧,結算清楚,交給覓師執掌。現有存米三百餘石,銀二百餘兩,錢九萬有零。」我從中拿了五萬二千發給了眾人。庫房所存之油鹽果品等,足夠一年之用。我拜託覓師之後,就搬進東樓居住,內部一切事務不再過問。第二天,十六日。就與大眾作好前安居的安排工作。十六日(註13),我向先老人塔上供了香,禮拜辭別。律中規定,如遇難緣,可以聽許其人遷移到別處安居,我對大家說:「明天早上,我要去寧國府長生會安居。」大眾來對我說他們都想-起隨我出山。我說:「華山是先老人改了寺廟朝向而得中興,而且又是先老人涅槃建塔之地,是我們律宗的祖庭,我願意永作灑掃侍者,但無奈因緣如此。現在同大家商量,凡是願意替我看守祖庭,決定苦修者,請站在左手邊,不妨後會未遲。若是一定要隨我下山者,就站在右手邊。」

眾人聽了之後,就分立兩邊。要隨行下山者,佔了大半,計有一百多人。十八日天明,副寺(副當家)履中,送給我們銀子三十兩作路費,我笑了笑不收。他說:「這是信眾供養和尚(指見月師)的香儀,並不是供養僧眾的。」我說:「一交都交,還作什麼分別!」吃完早餐,就下了山。走到老蓬橋,遇見張道人,邀請我們去用齋,並僱了船送我們。晚上宿在下關二忠祠,當家師是我的戒弟子,留我們住了三天,有不少善信前來皈依,送米共四十多石,香儀合起來有百兩。就僱船逆流而上,四月將盡,才到寧國。主人接待很投契。

五月初的時候,有二三個弟子隨後從華山趕來。據他們說,我下山以後,句容縣公得知覓心師爭居方丈,我退讓了方丈之位下山了,就把覓師叫到龍潭下院進行訶罵,限他半月之內把我請回。後來又有陳旼(註14)昭護法,進山禮佛,聽到這消息後,痛哭失聲,對大眾說:「山中和尚走了,叢林頓敗,其禍根,並非覓心一人,而是眷屬挑唆才能生出這種事來,按理必須送到衙門嚴辦,現在姑且寬恕你們。我既然是護法,首先重要的是護持僧寶,選個日子我要親自去宣城接和尚回山。」七月二十一日,陳護法到達宣城,向我敘說了進山及前來相接的前後經過。我內心深受護持之誠意,感到慚愧。二十四日命大眾上船回山,我和陳護法走陸路返山。二十九日至江寧。第二天,覺浪(註15)和尚及陳旼昭等諸位護法,一同把我送進華山,途中到了范家場,天色已晚,村民們聽說我回山,男婦都競相觀看,其他人手擎火把一路隨送,光耀同白晝。覺浪和尚大笑說:「奇觀﹗奇觀!」又對各位護法說:「見公住山,感化影響竟至於如此﹗真是法道將要大興的好兆頭啊!」

第二天,我召集原來留在山上的各堂執事,商議設齋,感謝各位護法。問起常住現在還存有些什麼,監院若見答說:「銀錢都沒有,米只有幾石了,庫房全空。」我嘆息說:「我離山還不到五個月,常住為什麼到了這種地步。」若見說:「和尚走後,山中已不像個律堂了,大家都想各奔他方。覓師又每天厚供(吃好的)又沒有進水,所存的也就用盡了。就像用有限的死水,缺少活泉,所以才到了這種地步。在下又作不了主。」護法們聽了,都皺著眉頭,心裡很不高興。我說:「這一次回寺,與上一次從兵營裡回來可是大不一樣。就隨緣吧,不必擔懮!」慢慢,遠近前來求戒的人,越來越多。我對他們說:「山中淡薄清苦。要添人吃飯,只能多添瓢水,可沒有米添加。不能受這種苦的人,請到別處去。」都願意留在山上,沒有一個到別處去的。從順治八年開始,每逢冬夏兩季,內外大眾共聚一堂,七天七夜念佛不停,仍然中午只吃一頓粥,過午不再添餐,這一規矩一直沿習下來,沒有變更。七月十五日自恣日,按照經規儀律,設盂蘭盆供,把方丈所有錢財等物,全部普散大眾,以報父母深恩,立為恆常不變的規矩。

順治九年,江南遭到蝗蟲和乾旱之災,寸草不生,老百姓挨飢受餓。村裡老少男婦都上山來求食,並不完全是乞丐,其中也夾雜有田地者,一來就是一二百人。我告訴僧眾,減少口糧來周濟。有一天中午時分,來的人比平常多了幾倍,殿堂庭廊之內,擠滿了人。我就乘機會向他們開示,說:「大家今天不得已來到山上,人人都應該看一下以往之因。因為前世不信三寶,慳貪不肯惠施貧苦之人,所以才招來今天這樣的報應。今天我向眾僧籌化,布施給你們每人三文錢。我也要親自給你們每人布施我自己的錢一文。你們都要口中念佛,雙手捧接,為你們供眾,培植清淨福田,將來大家都脫離貧窮之苦。」這樣教化他們,一時佛聲震吼如雷。隨即命僧人把倉庫徹底掃淨,所得之米煮成飯,讓大家隨量飽餐之後,都念佛而去。這樣一來,常住便無隔宿之糧。第二天早上只有燒一鍋白開水過堂(早餐),到了晚上,江寧黃君輔居士,送米十石到山。

十年二月中旬,楚州漢陽府的一位尼僧心聞,已五十歲,立志持戒,帶領其徒弟九人乘船,不怕路途險遠來到華山。十人來到寺內,乞求安居三個月,供養米六十石,銀二十兩。我看她們意誠言切,就生憐愍之心,允許了。到設齋供眾之日,她不肯入堂禮拜眾僧。齋罷,我就召集眾僧,把她叫來,說:「你發心遠道而來學戒,為什麼不進齋堂禮僧?戒律規定,比丘尼縱使年高百歲,也應禮拜初夏比丘(受具足戒只一年的比丘),今天你們自己貢高我慢,對僧大不敬,不是學戒之人。」她說:「在下在楚地,若有善知識的地方,我都前去設齋供眾。那裡的方丈都以客禮相款待,並不要我禮拜。」我說:「他們是貪圖利養,敗壞法門,見到有因緣供養之尼,都敬如生母,想得到更豐厚的供養,是獅子身上的蟲,非真善知識。華山現時雖然淡薄清苦,寧願絕糧斷餐,絕不敢違背律制而邀利。今天所設之齋,就算是常住自己用的。所費之銀兩全數還給你,你們帶來的米放在下院,把它帶走。到別處去!」她沒有明白道理,接過銀兩,領著徒弟,下了後山,歇宿在出水洞靜室,這時有個弟子古潭來到方丈室說:「她遠道而來,咱們常住的庫房空虛,和尚就行行方便接納她。一來使她不退道心,二來大眾也有半月之供。」我臉色一沉,說:「只要肯真實修行,大眾自然不會懸缽(餓肚子)。要樹立法門,正應在這清苦淡薄之時的一言一行之中。律師執行戒律,難道能見利就違犯聖制嗎!」古潭紅著臉,行了禮退了出去。

過了三天,心聞尼又領著徒弟上山來,一齊跪在方丈門外涕泣說:「在楚時,真是糊塗到如此地步,實在是自己自大慢僧。懇乞和尚慈悲,聽容懺悔。以後所有言教,都一一遵依奉行!」各堂首領也都為她拜求。因此,就令她們去鹿山莊,結界安居,並派闍黎等,每半月去那裡進行教誡,為她們講解《本部毗尼》。從這件事情起,我就發心撰集了《教誡比丘尼正範》一卷,流通。

八月初旬,後堂僧會一,楚地人,久在禪門修學。來到山上依止我學戒。一天寺裡把所藏經本拿出來曝晒。會一翻看《般舟三昧經》。第二天,他對我說:「經藏中的般舟三昧,是淨業要宗,最難行持了。」我說:「以前在北五臺,也曾聽善知識開導說,修般舟三昧,須要不坐不臥,要站九十天。後來到了這裡,閱讀《南山道宣律祖行集》知道,宣祖一直修持這個法門,自他以後,修的人就少了。只要能捨得一身,自然就能做到。」我就選定八月廿日起,在方丈室仿傚前賢修九十天,發願追隨祖師行跡,就謝絕一切事務入關修行,到十一月二十一日出足。又在順治十二年秋。再次修了九十天。我自慶幸有這麼好的因緣,讓我二次植下淨因。但我深愧自己障重,沒有獲得深益。

至於我依據律制,更改以前的一些權通之方法,而如法嚴持;撰集毗尼正範,以辨偽而傳佈,等等,這一切化導因緣方面的作法,以及建立戒壇傳戒,為后人樹立榜樣;置辦田山以供養眾僧;所有各種大小規模的建造等等諸項事業,都是補足充實先老人改向以後所未能完成的規劃。以此來報答他老人家恩賜我得戒法乳之深恩,也是我數十年苦心經營,鐵脊承擔支撐佛門弘法事業的實事。在此不怕繁冗纍贅,一一向大家陳述。這些都是離言闍黎以及長期隨侍我的各大弟子,所親眼目睹了的。但須知道,一切有相,皆歸于幻。現在追憶以前之事,也只是一場夢罷了,所以題為《一夢漫言》,再加一個偈子:

一夢南來數十秋,艱危歷盡事方休。

爾今問我南游跡,仍把夢中境界酬。

 

註:

、見月尊師之事跡,亦收錄於「寶華山志」、「淨土聖賢錄」。世臘七十九。

、弘一律師手繪圖(網路圖片)

、顓,音「專」。

、葺,音「氣」。

五、疑為「圓覺」。

六、廿,音「念」。

七、以前文推之,疑為西堂。

八、蘄,音「棋」。

九、應與前文「智週」為同一人唯不知何名為準。

十、在今江蘇省。

十一、廒,音「遨」。

十二、窣,音「醋」。

十三、疑為十七日。

十四、旼,音「民」。

十五、覺浪,名道盛,曾經主持金陵天界寺,杭州崇光寺等諸處道場,禪門宗風因此大振。(淨土聖賢錄易解)